正文

回音之地 一(1)

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 作者:席慕蓉


我仿佛听见茫茫四野

响起无数的呼唤和应答……

海日汗:

又是许久没给你写信。

这日子过得未免太快了!

最近,北京作家出版社同时出版了我的两本散文集,《追寻梦土》和《蒙文课》。内容是我以“原乡书写”为主题的文字和摄影,两本书加起来有五十多万字的篇幅,或许可以称之为我在原乡行走了二十年的心得报告吧。

海日汗,你看,日子过得多快!

今年是二○○九,离我初见原乡的那一年(一九八九),竟然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了。

想一想,这二十年的时间,是足足可以让一个初生的婴儿长到成为二十岁的青年呢!

一个现年二十岁的人,如果是在正常的教育体系求学的话,那么,他现在可能正在大学二年级里读书,也正在一篇一篇地写他的读书心得。

我真的觉得,这二十年来,我在自己的原乡大地上行走,那成长和学习的过程,好像也是如此。

对原乡的认知,在最初,只是一种直觉的需求,是从血脉遗传下来的渴望而已。

所以,最初那段年月,我只能是个婴儿。我哭、我笑、我索求母亲大地的拥抱,那种获得接纳、获得认可的满足感,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但是,又过了几年,我的好奇心开始茁长,单单只是“认识家园”这样的行为已经不够了,我开始从自己的小小乡愁里走出去,往周边更大的范围去观望去体会。

然后,我开始进学校读书了。我的老师就是和我在长路上同行的朋友,还有他们慢慢引导我去认识的每一位智者与长者。

海日汗,文化的载体其实是我的每一位族人。他们有人向我展示的是从书本里求得的智慧,有人向我展示的却是从大自然里求得的智慧,那真是苦口婆心的教诲啊!

可惜的是,由于我自己的前半生没能在蒙古高原上生活,所以既不通母语,又不识自己民族的文字,在学习成绩上一直不够理想。到今天,应该还是有许多红字在成绩单上。所以,如果不赶快交出这两本散文集的话,恐怕就要被老师和学校以“学习不力”这样的理由开除学籍了。

二十年的课程,当然会有许多不同的触动,不过,今天的我,特别想说的是这一句话:

在蒙古高原之上,历史从未远去。

是的,在这片土地上,你总会听见无数亲切的呼唤,以及无数亲切的应答。

在最初那几年,我还处在“婴、幼儿”的状态之时,虽然已经听见了,却是听而不闻,既不解其意,也没有特别留心。

但是,呼唤恒在。

慢慢地,我好像开始明白,那此呼彼应的轻柔召唤,其实就是从历史与文化的帷幕深处传来的源源不绝的回音。

要怎么解释呢?

海日汗,在这封信里,我想举哲别将军的苏力德来为你说明。

哲别将军是成吉思可汗的爱将,大蒙古帝国开国的元勋之一。

但最初的时候,他曾经是可汗在战场上的敌人。

战败之后,他跟随着可汗的恩人锁儿罕·失剌(在可汗少年被囚时救助他脱险的恩人)前来投靠成吉思可汗。

在《蒙古秘史》第一百四十七节里,有段很精彩的描述:

成吉思可汗又说:“在阔亦田作战互相对峙,持械待发之际,从那山岭上射来一支箭,把我那匹披甲的白口黄马锁子骨给射断了。是谁从山上射的?”对这句话,者别说:“是我从山上射的。如今可汗若要教我死,不过是使手掌那么大的一块土地染污。若被恩宥啊,愿在可汗面前横渡深水,冲碎坚石。在叫我前去的地方,愿把青色的盘石给你冲碎!在叫我进攻的地方,愿把黑色的盘石给你冲碎!”

成吉思可汗说:“凡曾是对敌的,都要把自己所杀的和所敌对的事隐藏起来。因惧怕而讳其所为。这个人却把所杀的所敌对的事不加隐讳告诉我,是值得做友伴的人。他名字叫只儿豁阿歹,因为射断了我那披甲白口黄马的锁子骨,就给他起名叫作者别。教他披起铠甲,名为者别,在我跟前行走!”这样降下了圣旨。这是者别从泰亦赤兀惕前来,成为可汗伴当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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