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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城下的沈从文(10 )

人有病 天知否 作者:陈徒手


沈虎雏说:“他内心深处觉得离开文学很可惜,总梦想在文学上健步如飞。50年代末就曾思考是否归队,一些好心人也劝他应该拿起笔。50年代,胡乔木曾给父亲去信,希望为他归队创造条件。父亲没有回信。第二次文代会时,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十二位作家代表,主席对父亲说:‘可以再写吧……’他对外不说,但在暗暗使劲,看看自己能否找回重新创作的能力。这是他长期摆脱不掉的念头,时常勾起联想,内心矛盾反复出现。不过,批《武训传》、批胡风、批胡适,很吓人,他写作的政治方面顾虑也就越来越重。”

三十年唯一一次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

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曾写到1958年周扬拟请沈从文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史树青证实此事,但在细节上稍有出入:“毛主席请沈先生当文联主席,沈先生告我此事。沈先生说,这是主席的客气话,我也不能去,我还是爱好文物。”

把一个被冷落多年、长时间默默搁笔的老文人突然推到文坛显耀位置,确实是惊人、变幻莫测的举动。

沈从文很久以后跟沈虎雏提到被推荐出任市文联主席一事,大致说了一个轮廓:“让我接老舍的班,我站起来辞谢了,会场下面鼓掌……”

50年代中期,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出面宴请沈从文等人,李维汉席间表示:“党看中你们,可以提出参加申请……”大家态度并不明朗,有的人说:“我们不够条件……”李维汉说:“也可参加民主党派。”有人说:“那里的一些人太次……”李维汉又说:“你们参加进去了,不就改变领导成分了。”

据沈从文后来讲述,在场的人多数都不热心参加组织。而他则认为,自己入共产党没资格,也没有进入政治领域的欲望。

家人对沈从文重新写作之类的事情有些担忧,而最操心的时刻莫过于政治风暴来临之际。张兆和对1957年至今还有后怕:“整风时也有人动员从文大胆发言,他居然没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说,否则他当右派跑不了……”

谈到1957年反右,同事杨文和回忆说:“沈先生不发言,别人找不着他什么问题。”李之檀说:“他没有讲过不满的话,领导抓不出什么问题。”史树青表示:“向党交心、反右,都躲过去了,主要原因就是沈先生不发言。沈先生曾向党交心,说我最怕划成右派,什么也不敢说。”

当时馆里鸣放时,一些同事侃侃而谈:“我感觉共产党与群众有壕有沟,不容易填平。”“文物可以出口,争取外汇。”“苏联很穷,也不怎么阔。”“农村干部都是土皇帝,农民恨他们。”等等。结果几个月后,发言者大多被打成右派。

老同事张友明谈到反右时期的一些事情:

当时单位共划了四个右派,按比例是够了。如果没有比例,我担心沈先生也逃不了。有一次连着三天斗我,主要是我信仰基督教的一些问题。沈先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一天不得不发言,也就几句话,很有意思。大意是说,“你这个人不像基督徒,我不是基督徒,比你还像……”在那样大批判的关口,沈先生的发言实际上说得很轻。

他为人太好了,身上不带刺。

(1998年3月6日口述)

对于反右运动,沈虎雏谈到沈从文当时身上真实的另一面:“父亲一向不赞成文人从政,解放前就是保持这样个人理念。那时候邀请他参加,他不干。对一些政治活动家有反感,到了1957年,看了报上对全国著名右派的‘言论’宣传,他当然不会转而认同,也不会有类似的政治主张要鸣放。”

但是,沈从文的许多熟人、好友,连他的长子不久也被打成右派。沈虎雏回忆说:“哥哥成了右派,父亲心里很难过,但在家里也不太敢说打错了。学生汪曾祺也被打成右派,而且据说理由之一就是他对于沈从文的态度,为沈从文说过抱不平的话。”(2000年3月14日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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