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午门城下的沈从文(12)

人有病 天知否 作者:陈徒手


这是沈从文晚年最惨痛的一件事情,后来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笔者在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处,看到沈从文后来在两封信中涉及此事:

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本来是一再托人说要长远做我学生,才经我负责介绍推荐来到馆中的。事实十年中,还学不到百分之一,离及格还早!却在一种“巧着”中成了“名人”,也可说“中外知名”。有一回,画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真是“恼羞成怒”,竟指着我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

大致因为是“文化革命”时,曾胡说我“家中是什么裴多斐俱乐部”,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部毁去。心中过意不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现代典型性的“中山狼”传奇,还以为早已踏着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过了多少蠢人做的自以为聪敏的蠢事,哪会把这种小人的小玩意儿留在记忆中难受,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识,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和社会要求将长远有一段距离。因为要求不同是事实,得承认才合理。

过去搞创作失败在此,近三十年另起炉灶搞文物,到头来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特别是“四人帮”问题一公开,更证明在某一时、某种情况下,新社会做人的灵活性需要,远比工作踏实认真性重要得多。今年已七十进五了,做人倒似乎越来越天真,还不如许多二十来岁的人懂“政治世故”。

(摘自沈从文1977年4月7日致汪曾祺的信)

这个新社会人都像绝顶聪明,又还十分懂幽默感。我却总是像个半白痴,满脑子童心幻念,直到弄个焦头烂额……

帮人忙却帮出个现代中山狼,在四人帮全盛时代,十分得意戳着额角告我已过了时,再无什么发言权。我见惯这类小事,还是与人为善好好告他,时间还早得很,待学才懂的还多。

(摘自沈从文1979年9月中旬致《中国现代作家传略》编辑组的信)(沈虎雏说明:此信因故未发)

沈虎雏告诉笔者:“1980年以后,父亲在闲谈中几次提到范曾指着他额头说‘过时了’。这件事发生在历史博物馆美工组,在场的还有两三人,范围很小,因而不为外人所知。由于时间久远,在场者的复述在细节上有出入,如有人回忆是另一幅历史人物像。范曾想说他从未画过屈原像,以此来解脱这件事。但是从父亲的信件和他的闲谈,我感到这件事情本身肯定是存在的,而且给他印象很深。”(2000年3月14日口述)

“文革”初期,沈从文跟陈乔、史树青他们一起关进牛棚,挨斗挨批之余,就是清扫厕所,拔草。他有时发呆地看着天安门广场人来人往的景象,然后回过头对史树青说:“我去擦厕所上面的玻璃。”

陈乔介绍说:“我跟沈从文都住进牛棚里,一个屋子住好几个人,先是审查批斗,每个人挂一个黑牌子,弯腰低头。然后学毛选,参加劳动,搞卫生。他在那种境地中还总想读一点书,考虑他的编著计划。我劝他注意休息,他说:‘不读书,生活没乐趣,活得无意义。’历史博物馆批斗还算文明,而旁边的革命博物馆就比较厉害,想办法折磨你、侮辱你,给你剃头、罚跪。沈先生也在会上表态,那段情绪不是很正常,有时哭鼻子。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住址的卡片。”

史树青回忆道:“他想参加游行,但上面说他无权加入。大干部赵尔陆跟沈先生的爱人有亲戚关系,估计他们曾在一起议论过毛主席政策的好与坏。赵尔陆‘文革’中自杀了,沈从文觉得很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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