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的出生地，抑或成长史

他出生的地方，莽苍群山，林木如涛，河流落在谷底，两边植被丰茂。不断横穿天空的鸟雀是最自由的。他小的时候，那里还有鹞子（抓小鸡或者野兔，有时候还把猪崽子和小羊羔提到半空）、狼群（天刚擦黑，它们就在对面的山林里嚎叫起来，一声一声，从这道山岭开始，再到另一座山岭，整整持续一夜）、野猪（青面獠牙的家伙，锋利的牙齿是最好的武器，吃庄稼，有时候杀人）。现在，似乎只有野兔和野鸡了，狐狸、黄鼠狼和麝似乎还有，但很多年看不到了。

那里是太行山的一段，是孙悟空被压的五行山，还是女娲去过或者居住过很久的神山。羊群漫山遍野，黄牛在低坡吃草。人在村庄周围，鸡鸣狗叫，一代代的人，从女腹中带血而出，再经由哭声和山路，在柏树与柳树之下，入土为安。从小到大，他记得的好多人不在了，坟茔是最好的证明。其中，有他爱的亲人，如他的根，是他的苍茫来路，是无穷尽的流传、消失和再生；有他从不喜欢、憎恶，甚至诅咒过的人。当然，还有他只是听说，但从未谋面的人。他们年纪轻轻，还不知道男欢女爱到底有没有快感，就突然消失了。还有几个，是殉情的人，他们用农药或者刀子，把自己杀死。其中一对，生前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活过一次，以赤身拥抱的方式或者仪式，效仿梁祝或者那些 “生不同裘死同穴”的人。

他在那里读书，一年级，是拉着母亲衣角去的。在那里，他被人欺负，有的孩子往他脸上吐口水。后来，他很白的脸上长了褐色斑点，十几岁时候很明显。母亲说，别人口水吐在脸上会长黄褐斑。他也反击，但他只有一个人。一个和两个、三个、四个，他不是超人。他知道，欺负他的那些人不是对他仇恨，而是上一代人怨隙的遗传和变异，那些仇恨也不是仇恨，是一种发酵于人心的天性的恶。再些年，他到离村五里的中学读书，他发誓再不受人欺负，要反过来欺负别人。

可他每次都下不了手，或者下手很轻，别人打他的时候，是嗵嗵地响，从前边的心到后面的背，而他却是噗噗的，总觉得他人的身体像玻璃，用力大了会碎裂。再后来，他去离村七十五公里的地方读书。有一个夜晚，他没钱，步行五十公里，身边奔驰的都是从山西拉煤的车辆，还有私家车、公车、摩托车、自行车和架子车。傍晚，夕阳都被油烟和村庄埋葬了，他还在路上。在另外一所中学大门前，他看了好久，然后蹲下来，捂住一天没吃饭的肚子。他想见她，看一眼都行。可是晚自习后，学校的灯光次第熄灭，把他一个人扔进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