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任在二里岗战斗后拖着病体残躯只身一人逃往大荒山,在一所小学暂时安住下来。但他还是很快暴露了行踪:在他从延安出发奔赴二里岗之前,应一位在香港办报的老友的盛情约稿,寄去了他多年前写成的一首诗(即《蚕豆花》)的修改稿,由于邮路不畅,发表时已在二里岗战斗之后、葛任被认为“死难”之际。敏锐的国共两方都从《蚕豆花》发表的时间上,嗅出了葛任可能还活着的蛛丝马迹,也都随即作出了迅速的反应:三个身负追杀葛任或者说降葛任重任的叙事人,分别从重庆和延安出发奔赴大荒山。他们风尘仆仆的脚步声在他们对事件的讲述中清晰可闻,直仿佛匆匆的脚步也构成了历史的声音化的一部分。
延安方面想置葛任于死地——既然他已经被报道为“英勇就义”、“以身殉国”,他就是不想死也由不得他了;重庆方面则想将其说降——既然他是共产党的重要人物,既然他并没有杀身成仁、引颈取义,一旦说降成功,不仅于党国大有用处,也够长期敌对的共产党喝一壶。双方的算盘都打得叮当作响,目的不可谓不明确,计划也不可谓不周详,但都在某一方面失算了:他们派去的人都与葛任有很深的关系;他们可能没有想到,这些执行任务的特派员和钦差们,都在为如何放葛任一马殚精竭虑。
这个错综复杂的过程在小说有意味的艺术空间中,显然有意识地涉及到了“爱”。延安方面认为,葛任只有死才能保住名节,现在杀死他也只能理解为被爱所驱使。一个叫窦思忠的袖珍领导人在向白圣韬交代任务时,说得再明白不过:
(我们)都深爱着葛任。哎,他当时若是就义,便是民族英雄。可如今他什么也不是了。他若是回到延安,定会以叛徒论处。要晓得,大多数人都认为,在急风骤雨、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一个人不是英雄,就是狗熊。总会有人认为,倘若他没有通敌,他又怎能生还呢?……不杀掉,他也将打成托派,被清理出革命队伍。即使组织上宽大为怀,给他留了条活路,他亦是生不如死。……我们都是菩萨心肠,可为了保护他的名节,我们只能杀掉他。……如果我们还像往常那样深爱着他,那么除了让他销声匿迹,没有别的好办法。
这真是掷地有声的爱的宣言。这是爱的声音化,似乎与历史的声音化无关,实际上又太相关了。因为爱这个人才去杀掉这个人,却又要为此进行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解释或辩护,正是历史的声音化的本义之一,也是历史的声音纵欲术的引论之一,更是历史的狂欢化被随意利用的结果之一——历史的狂欢化被加以利用的方式几乎是无穷的,既然它本身就是非理性的、没有明确方向的,正说明它有可能处处都是“正确”的方向。甚至这种用声音包裹起来的解释或辩护,也已经直接构成了历史的声音化的一部分。这非常清楚地表明:在死亡面前,一切语言的纵欲术和声音的纵欲术并没有失效,尽管切切实实的死亡本身并不需要这些嘈杂和饶舌。但对死亡的辩护和解释的目的依然很明确:它要让人安然地甚至是快乐地引颈就死。因为这就是爱,是“花腔”的自为运作赋予“爱”的内在律令。它无可辩驳的理由早已被充分地、滔滔不绝地声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