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洱的小说中,体现普通话对方言的挤压最显著的例子,是对葛任内心隐情的拒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葛任似乎天然需要有较之庸众更为广阔的私人话语空间(即方言)。他逃往大荒山,远离革命阵地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赢得这一空间,他在那里潜心写作《行走的影子》,回忆自己的一生,以打发最后的日子。可以说,那段时间才是葛任最幸福的时光。但作为一个颇有经验的革命家,他懂得普通话和普通话所代表的历史伦理叙事迟早要找上他,要让他为此作出牺牲,并创造出普通话的语义空间所要求的历史。是的,他肯定懂得“以天之高,而不敢举首,以地之厚,而不敢投足……以六合之大,匹夫之微,而一身无所容焉” 的凄凉含义。葛任的死,不仅是历史伦理叙事和爱与死的伦理学所致,也是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对抗所致。葛任的自传《行走的影子》最后被范继槐以保护葛任名节的名义化为灰烬,正可谓普通话对于方言的权威性的鲜明“意象”。
假如说讲述中使用的主体方式是普通话,讲述的时空形式是普通话化了的时空形式,在具有集体性的同时,也具有概括、总结和解释能力的抽象性(即一切时空都是普通话化了的时空,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性质相若),考证就是想动用对“对角线图”的醉心沉入,逼迫历史具有方言化的时空形式,也就是说,最终将葛任的心路史全景图从普通话的时空形式中层层剥离出来。很显然,小说在这方面失败了,但这方面的失败,恰好合乎逻辑地、深刻地证明了小说本身的成功。
葛任死了,进入了他所谓的“大休息”境地,彻底抛弃了普通话和方言对他的分裂性裁判,也放弃了历史伦理叙事、爱与死的伦理学和私人性的爱对他的争夺。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在“大休息”之后,有关他的历史的花腔化仍然还在继续进行。李洱的长篇小说就是这方面最近的范本。对于葛任和葛任所代表的每一个人的历史的花腔化,还得进行下去,至少我们现在还看不出有丝毫止歇的迹象。
2002年1月1日-13日,北京丰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