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以往火葬使用的是柴堆,之后逐渐向工业化演变。早期的火化炉上有一个窥视孔,死者家属像偷窥色情表演似的,通过这道小孔窥看尸体火化。有些殡仪馆甚至要求家属必须亲眼看着尸体送进炉膛。随着时间的推移,窥视孔全部被封了起来,死者家属也不必再踏入火化间。
过去的几十年里,殡仪业挖空心思,尽可能让死者家属远离与死亡相关的方方面面,生怕引起他们的不快。可以告诉你,如此谨慎行事的不仅是火葬场。
我朋友玛拉的奶奶不幸中风,生命危在旦夕,玛拉火速乘上前往佛罗里达的航班,赶去给老人送终。接下来的一周,玛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被病痛折磨:呼吸困难,没法吞咽,不仅身体不能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死亡终于将老人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玛拉却没能从始至终参加完奶奶的葬礼。葬礼那天,玛拉发给我一条短信:“凯特琳,坟已经挖好了,我们就站在边上,旁边就是奶奶的棺材和人工草皮。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当着我们的面让棺材入土,结果没有。我们走的时候,棺材还待在原地,根本没埋到坟里。”
只有在玛拉和家人离开后,殡仪馆才会把奶奶的棺材放进墓穴,用黄色的挖土机往里填土。
如今这种逃避死亡的经营战略,成功将哀悼者的注意力转移至“歌颂生命”这一积极主题,毕竟生命比死亡更有市场。一家大型殡葬公司在等候室里摆放了几台小型烤箱,这样一来,新鲜出炉的饼干香气可以缓解死者家属的心情,分散一些注意力——嗯,希望他们的巧克力饼干能掩盖住化学试剂和尸体腐烂的味道。
我回到西风殡仪馆的储藏室,向那些大妈点头致意,她们速度惊人,灵位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黄先生的遗照下方摆满了花圈和一盆盆的水果,不用说,他就是家族中的父权权威。照片完全是照相馆风格,一个年迈的中国老人身穿笔挺的西装,双颊红润得不正常,身后飘着几朵白云。
按照麦克的指示,我和克里斯把黄先生的木制棺材抬到小教堂。打开棺材后,只见黄先生穿着生平最好的一套西装,安详地躺在里面。他的脸很平滑,表情略显僵硬,这是经过防腐处理后的典型尸容,不再是“云彩照”里那副不知所以的严厉模样。
那天早上,越来越多的家属来给黄先生吊唁,每个人都把大量水果和供品放在灵位处。“你,”一个年长的女人极其不满地冲我吼道,“你怎么能穿红衣服?”
红色在中国文化里代表喜庆,是绝对不能在葬礼中出现的。我身上那条樱桃红裙子甚是扎眼,像是在挑衅:“哈,你们这群凭吊的!我可不在乎什么文化差异!”
我想为自己辩解,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一家今天要来,更不知道他们要来见证火化。但我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端着一碗橙子从她身边溜走。
此时麦克已经开始给火化炉预热,时间一到,我就跟他来到小教堂。屋里站满了黄先生的亲属,我们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行,其间不少人都对我的红裙子指指点点。我们把木棺材送至火化间,亲属们紧跟在我们后面,大约有三十个人,蜂拥闯入我的那片圣土。
我们刚一进去,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内)全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长长的哀号声混杂着火化炉的噪音,场面不是一般的诡异。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他们身后,感觉自己像个人类学家,误打误撞目睹了某种未知的神秘仪式。
聘请职业哭丧人是中国丧葬习俗的一个传统,他们帮助死者家属宣泄哀思之情,力图将葬礼的悲情氛围烘托至极致。现在跪在地板上的这些人,很难分辨出里面谁是黄家人专门雇来渲染气氛的。难不成奥克兰本地有人做哭丧这行?他们看起来伤心得很,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话说回来,一大群成年人毫不掩饰内心的脆弱放声大哭,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此时此刻,再能忍的人也在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