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她叫母亲时,叫名字。母亲从不叫她,什么也不叫,说话就说话,避开称谓。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她简单地应答。母亲走来走去搅乱着那道斜阳,二姥姥仿佛静止在幽暗里,素色的旗袍与幽暗浑成一体,唯苍白的脸表明她在。一动一静,我以此来分辨她们俩。母亲或向她讨教裁剪的技巧,把一块布料在身上比来比去,或在许多彩色的丝线中挑拣,在她的指点下绣花,绣枕头和手帕。有时候她们像在讲什么秘密,目光警惕着我,我走近时母亲的声音就低下去。
好像只有这些。对于二姥姥,我能够描述的就只有这些。她的内心,除了母亲,不大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母亲,曾经并不对谁说。
很多年中,我从未想过二姥姥是谁,是我们家的怎样一门亲戚。有一天,毫无缘由地(也可能是我想到,有好几年母亲没带我去看二姥姥了),我忽然问母亲:“二姥姥,她是你的什么人?”母亲似乎猝不及防,一时嗫嚅。我和母亲的目光在离母亲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我于是看出,我问中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母亲于是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再躲藏了。
“啊,她是……嗯……”
我不说话,不打断她。
“是你姥爷的……姨太太。你知道,过去……这样的事是有的。”
我和母亲的目光又轻轻地碰了一下,这一回是在离我更近的地方。唔,这就是母亲不再带我去看她的原因吧。
“现在,她呢?”我问。
“不知道。”母亲轻轻地摇头,叹气。
“也许她不愿意我们再去看她。”母亲说,“不过这也好。”
母亲又说:“她应该嫁人了。”
我听不出“应该”二字是指必要,还是指可能。我听不出母亲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忧虑。
“文革”中的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对父亲说她在公共汽车上好像看见了二姥姥。
“你肯定没看错?”母亲不回答。母亲洗菜,做饭,不时停下来呆想,说:“是她,没错儿是她。她肯定也看见我了,可她躲开了。”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安慰母亲:“她是好意,怕连累咱们。”
母亲叹息道:“唉,到底谁连累谁呢……”
那么就是说,这之后不久二姥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