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叛逆者 (1)

记忆与印象 作者:史铁生


姥爷还在国民党中做官的时候,大舅已离家出走参加了解放军。不过我猜想,这父子俩除去主义不同,政见各异,彼此肯定是看重的。所以我从未听说过姥爷对大舅的叛逆有多么愤怒。所以,解放前夕大舅也曾跑回老家,劝姥爷出去避一避风头。

姥爷死后,大舅再没回过老家。我记得姥姥坐在床上纳鞋底时常常念叨他,夸他聪明,英俊,性情仁义。母亲也是这样说。母亲说,她和大舅从小就最谈得来。

四五岁时我见过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院门外大步流星走来了一个青年军官。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仔细看我:“嘿,你是谁呀?”现在我可以说,他那样子真可谓光彩照人,但当时我找不出这样的形容,唯被他的勃勃英气惊呆在那儿。呆愣了一会儿,我往屋里跑,身后响起他爽朗的大笑。母亲迎出门来,母亲看着他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就被他搂进臂弯,我记得那一刻母亲忽然变得像个小姑娘了……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屋里……然后他送给母亲一个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以后的几十年里只在最庄重的场合母亲才背上它……再然后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到中山公园去,在老柏树摇动的浓荫里,大舅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走呀,走呀,没完没了地说。我追在他们身后跑,满头大汗,又累又无聊。午饭时我坐在他俩中间,我听见他们在说姥姥,说老家,说着一些往事。最后,母亲说:“你就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母亲望着大舅,目光里有些严厉又有些凄哀。大舅不回答。大舅跟我说着笑话,对母亲的问题“哼哼哈哈”不置可否。我说过我记事早。我记得那天春风和煦,柳絮飞扬;我记得那顿午饭空前丰盛,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我埋头大吃;我记得,我一直担心着那个空白的人形会闯进来危及这美妙时光,但还好,那天他们没有说起“他”。

那天以后大舅即告消失,几十年音信全无。

一年又一年,母亲越来越多地念起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听得出,母亲已经不再那么怪他了。母亲说他做的是保密工作,研究武器的,身不由己。母亲偶尔回老家去从不带着我,想必也是怕我挨近那片危险——这不会不使她体谅了大舅。为了当年对大舅的严厉,想必母亲是有些后悔。“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给我来封信呢?”母亲为此黯然神伤。

大舅早年的离家出走,据说很有些逃婚的因素,他的婚姻也是由家里包办的。“我姥爷包办的?”“不,是你太姥爷的意思。”大舅是长孙,他的婚事太姥爷要亲自安排,这关系到此一家族的辽阔土地能否有一个可靠的未来。这件事谁也别插嘴,姥爷也不行——别看你当着个破官;土地!懂吗?在太姥爷眼里那才是真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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