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词话表达继起印象,除了刚才所说抽象语的陈说之外,还有另一方式,即形象语的运用。《 沧浪诗话 》的飘逸和沉郁,属于抽象语;同书中亦用以状写李白和杜甫的“金擘海,香象渡河”,则属于形象语。用形象语状写所得印象的做法,至少可追溯到南北朝时锺嵘等人的批评,如《 诗品 》卷中即引汤惠休之言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缕金。”至唐代皇甫湜的《 谕业 》一文出,这种形象语的印象式批评手法就完全成熟了。诗话词话中,形象语到处可见,要找一本没有形象语的诗话词话,简直比登天更难。不过,这形象语传统的杰出代表,则为属于曲话的朱权《 太和正音谱 》( 或称《 丹邱先生曲论 》 )。此书有一段名为“古今群英乐府格势”,品鉴元明曲家近一百人,全用“朝阳鸣凤”、“瑶天笙鹤”、“鹏搏九霄”、“洞天春晓”、“神鳌鼓浪”、“三峡波涛”等四字一句的形象语。王世贞的《 曲藻 》和李调元的《 雨村曲话 》,把朱权这串形象语,几乎照单“悉录”( xerox ),可见对这种批评手法十分欣赏。
英国批评家海兹列特( Hazlitt,1788-1830 ),评品弥尔顿的十四行诗时,说这些十四行诗,较诸《 失乐园 》这长篇杰构,“犹如点缀巨柱基座、装饰堂堂庙宇的纤柔花卉”。安诺德也曾把雪莱形容为“美丽而无效的天使,在虚空中徒然鼓动光亮的双翼”( 译自Wimsatt和Brooks合著批评史,443 页)。然而,这类印象式隽语,海兹列特的文章中并不多见;严肃的安诺德,更只是偶一为之而已。比起《 太和正音谱 》排山倒海式的“长篇杰构”,海、安二人的寥寥数语,简直“犹如点缀巨柱基座、装饰堂堂庙宇的纤柔花卉”。
历代诗话词话的印象式批评,所表达的初步和继起印象,情形大概如此。与印象主义绘画相较,可发现不管是初步还是继起的印象,都是“重自然感悟而排理性思考”的。一首诗,一个诗人的作品,甚至整个时代的作品,寥寥片言即概括之,正是“即感即兴,当下而成”,“粗疏”而予人写来“漫不经心”之感。印象主义绘画所用的画布比较细小,诗话词话的印象式批评,用语的字数少,也可说旗鼓相当。印象主义绘画的“颜色鲜明”,则于诗话词话的形象语见之:芙蓉出水,错采缕金;金擘海,香象渡河;朝阳鸣凤,瑶天笙鹤;……一切莫非鲜明夺目,是诉诸五官六感、活色生香的语言。诗话词话以为作品贵有言外之意,从《 六一诗话 》到《 人间词话 》,莫不如此。可是,对言外之意,却极少细论,而要读者自己去玩味。这种手法,与印象主义绘画一样,予人“未完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