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笔者发表《 王国维〈 人间词话 〉新论 》,这篇论文的内容梗概如下:
一、王国维《 人间词话 》于1909年发表后,备受称赞,或以为它理论新颖,或以为它别具体系。此书俨然有近代中国文学批评独一无二的经典之概。
二、其实《 人间词话 》的境界说,其真感情和不用典等要旨,在中国批评史上,源远流长。境界一辞的概念和用法,清末已非常流行。大境小境、隔与不隔等说,前人亦多有论述。静安沿用古人理论而已,即使以清末民初那时代的观点来看,也没有什么创见。
三、以情之真假论诗,不但标准难以订立,而且容易使人把作品和作者混为一谈,以致因人害诗,作品的独立地位乃因此而丧失。诗不应用典的主张,亦非知言:因为用典既有好处,也是不能避免的。至于大境小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等一连串分析性术语,是整个境界说中最有可能脱颖而出的,可惜王氏并没有好好解说。其中的有我无我之分,更徒然惹来纷纷的议论罢了,本文搬出古今中外几块文学批评的试金石,比并而观,发现境界说整个批评理论,既不够圆通和实用,更谈不上体系的精宏。
四、实际批评方面《 人间词话 》用的完全是中国传统诗话词话那套印象式手法。本书煞有介事提出的各个术语,这部分几乎悉数舍弃不顾。笼统而武断的实际批评诸如崇李煜,黜姜、吴,无不褒贬任声、抑扬过实,令人难以苟同。
五、尽管很多人对《 人间词话 》推崇不遗余力,在改变现代读者品诗口味和指导诗人创作原则方面,它的影响力却差不多等于零。不过,境界一辞很具魅力,用起来又简便,所以人们津津乐道,而且饮水思“源”,于是都对《 人间词话 》赞赏不已。
六、向来指出此书缺点的人,并非没有;然而一般来说,总是大褒小贬,太过抬举它了。重真感情和反对用典等见解,只是诗论的一端;印象式批评自有优点,却绝非当今我国批评界应走之路。《 人间词话 》虽有若干可取之处,把它高高举起,当作“指路的明灯”的人,眼光实在极有问题。目前中国的文学批评事业日盛,我们应把注意力放在新成长的花果上。
这篇《 王国维〈 人间词话 〉新论 》完成于1975年8月,同年10至12月分三期连载于台北的《 幼狮月刊 》。两年后收录本文的拙著《 中国诗学纵横论 》由台北的洪范书店出版。此书面世后,有不少回响。台湾、香港、美国以至大陆都有书评。书评大都肯定此书的表现,有不少溢美之辞,对书中《 〈 人间词话 〉新论 》一文,有若干异议。陈飞龙说我对《 人间词话 》的评论,“或有过火的地方”( 见台北1978年4月16日出版的《 出版与研究 》 )。李石则说我对王国维这本书的“批评过分严苛,近于挑剔”( 见台北1980年2月《 中外文学 》68至70页李石的文章 )。说我“过火”、“过分严苛”,大概因为我企图打倒众多学者的偶像,而引起“反弹”与不满。其实,我只是认为几十年来,大家“太过褒崇《 人间词话 》了,把它高高放在中国文学批评典籍这个书架的顶格”,“我要把《 人间词话 》向下移一两格,以示公道”。我回应李石的文章,正以《 把〈 人间词话 〉向下移一两格 》为题( 刊于1980年6月的《 中外文学 》 )。
实际上《 人间词话 》及其境界( 意境 )说并没有被解构,推崇《 人 》、“境”的,研究它们的,仍然很多,甚至更多。古风在其2001年出版的《 意境探微 》中说:“据我的不完全统计,二十多年来,约有1452位学者,发表了1543篇‘意境’研究论文;平均每年约有69位学者投入‘意境’研究,发表73篇论文。”(16 页 )而截至2003年,以“意境”为书名或为书名的一部分的、在大陆和台湾出版的书,至少有下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