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怀念吕叔湘先生的教诲:严谨,谦逊,与人为善
中国人 民大学 胡 明扬
吕叔湘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但是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每逢过年过节,我还常常
想到该去看看吕先生了,可是又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离开我们而去了,不禁愕然,又不禁眼睛
酸酸的。我无缘得列先生门墙,但是一直在内心认为自己是吕先生的学生。实际上在 5 o 年
代中期到6 O年代初,我几乎每个星期六或星期天都要进城去看吕先生,而吕先生也总热情
接见我,跟我畅谈国内外语言学界的动态和近期的热点问题,谆谆教导,诲人不倦,往往谈到
晚饭时分就留我吃饭。我这个学生,没缴半分学费,也从来不给先生送礼,倒经常在先生家
吃饭,的确未尽弟子之礼;可是吕先生对我多方教导,大力提携,完全把我当入门弟子看待,
这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有些情景一直历历在目:先生在弥留之际,已经不认识人了;我到
协和医院病房去看他,他认识我,还跟我说了半天话,让值班护士十分惊讶,我临走她把我拦
住,问我是谁,让我留下姓名地址,她说吕先生已经好几天什么人都不认识了,怎么还认识
你? 吕先生当时的神情音容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因此我常常以为先生还在,过年过节应
该去看看。
吕先生在学术上的贡献是大家公认的,他开创了近代汉语研究,他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
领域的成就,特别是他对语法现象细致深入的描写分析和深入浅出的阐说,至今无人能超
越。我国开展对外汉语教学以后,教师常常苦于没有可以参考的著作,而吕先生的《中国文
法要略》仍然是唯一一部可以参考的书,其中关于量词前数词“一’的省略的用法迄今没有更
细致的描写。以吕先生的观点和思路为主的《语法修辞讲话》在中国语法学史上永远是一部
影响深远的著作,而署名丁声树等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也可以明显地看到吕先生的影响
和手笔。他的《现代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实际上是一部学术价值极高的“现代汉语语法学史,
或“现代汉语语法理论研究’。吕先生以他一贯的严谨务实的态度一一分析了各家语法的长
处和不足之处,探索解决的方案,而不轻易褒贬,绝不像后出的一些语法学史那样,对待同样
是引进和借鉴的西方语言理论和方法,却动不动要贬他人为“模仿’,吹自己为“创新,。除了
在学术上作出无可争议的重大贡献以外,作为中国语言学界的一代宗师,吕先生在团结、领
导、组织全国语言学工作者共同为促进中国的语言学事业的发展而努力工作方面也作出了
重 要 贡献 。
一代宗师,学界楷模 5
但是在当今学术规范严重失衡、学术道德日益沦丧的历史时刻,吕先生堪为学界楷模的
学术风范和道德人品就更值得后学继承发扬了。
我在 1 9 5 5 年发表的第一篇语言学理论文章实际上是一篇大批判文章,批了高名凯先
生,也批了吕叔湘先生和丁声树先生,可是我和吕先生的交往却就是从发表这篇大批判文章
开始的。吕先生不但不计较我对他的无理批判,而且还收留了我这个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
语言学的门外汉,从读什么书、什么问题该请教哪位前辈教起,把着手热情教导、点拨,这几
乎令人难以置信,可是这是事实 ! 他对于我那篇大批判文章没有直接批评,只是说了一句
“做人写文章要与人为善’,告诉我高先生为此很难过。不是吕先生教导我,我很可能会误人
歧途,但吕先生挽救了我。那么是不是吕先生根本就忘了我当时对他的大批判呢? 不是,事
隔近二十年以后,吕先生一次在北京语言学院的学术会议上谈“动补’关系的复杂性的时候,
提到了他过去说“动宾关系非常复杂,是说也说不完的",他说“当时胡某人批判说这是资产
阶级的不可知论,实际上就是太复杂了,一时谁也说不清楚’。我当时在座,脸上直发烧。不
过我也意识到吕先生不是没注意或是忘了,而是吕先生的确对年轻人非常宽容,即使我批了
他,他也完全不计较,处处与人为善。可是有的人不要说对批评他的人绝不宽容,就是跟他
的学术观点稍有不同的人也绝不放过,直到干预这个人在本单位的职称评审工作。这样来
比较,吕先生的学者风范和长者风范就更加突出了。有一位否定一切而只承认一切从 自己
开始的年轻人多次无中生有地批判吕先生,但是吕先生还是宽容了他,还特意指定破例邀请
他参加全国性的会议,可是这位年轻人事后反而指摘吕先生压制他,不让他参加学术会议,
但是吕先生没有反击,一笑了之。吕先生对人一贯宽容,对年轻人则更加宽容,这是我们每
一个人 ,不论年纪大小都应该好好学习的。
吕先生的宽容不等于无原则的迁就和纵容,或对错误的观点保持沉默。吕先生非常讲
究方式方法,这不是一个技巧问题,而是他总是与人为善,不愿意伤害他人,即使这个人在某
个方面有错误有缺点。1 9 8 1 年在哈尔滨语法和语法教学讨论会的闭幕式上他发言说“,现
在有人常常喜欢说自己的观点是唯一正确的,别人的观点是极端荒谬的。可是他没有想一
想,如果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唯一正确的,那么他就不是‘唯一,的了’。当
时多数人明白吕先生批评的是哪位先生,可是吕先生没有点名,而且话说得那么婉转,那么
语重心长,那么以理服人,受批评的人如果不是冥顽不灵,对于长者善意的提醒就肯定会考
虑考虑的。又如吕先生不太同意不加条件制约的句式转换,他在《语文杂谈》中有一篇短文
《句式变化》,列举实例说明同样的句式,有些动词的相关句式能变换,可是换了一个动词就
不能变换了。吕先生只是正面阐说自己的观点,没有批评持自由转换的人,真正做到了对事
不对人,没有提名道姓,更没有说别人“以偏概全’等等,这样的讨论方式不伤人,因为像吕先
生这样的学术地位,他要是提名道姓地公开批评某人的某种观点,谁都受不了,也就无法平
心静气地相互进行学术探讨了。非常遗憾的是语言学界没有推广和继承吕先生这种处处与
人为善的优良学风,所以至今仍缺乏一种轻松的自由探讨的学风,仍然不是吹捧就是批判,
6 吕叔湘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很难开展不同观点之间的友好善意的讨论和切磋。
吕叔湘先生治学严谨是众所周知的。自从我结识吕先生以后,他一再教导我做学问要
严谨,首先要分清自己的和别人的,是别人的一定要注明详细出处,要注明书名、篇名、出版
社、版本、页码,如果是译本,最好查对原文,因为译文可能有错;还特别叮嘱,即使是 LI头听
来的别人有价值的观点.,也必须注明是听哪位先生说的,千万不能窃为己有。吕先生不仅这
么说,而且他 自己就这么做。他就公开承认“在我写《要略》的时候,我开始研究汉语语法还
不久,胸中并无成竹,处处遇到困难。因为词类活用问题不好处理,认为叶氏的词级说可以
渡过难关,就拿来用上"(1 9 5 6,修订本序--)。吕先生公开承认他接受了叶斯伯森的理论,不
仅并不影响他在汉语语法研究领域的巨大贡献和崇高的学术地位,而且还充分显示了他的
学者风范和严谨谦逊的优良作风。可是现在不少人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甚至抄袭他人成
果,特别是欺侮别人不懂外文,把外国学者的创见和成果稍加包装调整,或者一字不改地译
成中文,作为自己的成果来发表,以此欺世盗名。更令人遗憾和忧虑的是不仅年轻人这么
干,一些已经著名的年长者也这么干,上行下效,学风败坏,真令人寒心。吕先生不仅写文章
很严谨,而且私下谈话也同样非常严谨,实事求是。7 o 年代有一年春节我去看望吕先生,谈
到汉语句子的核心是动词的时候,我说“说汉语句子的核心是动词,这是您的观点’。吕先生
立刻纠正我说“,最早提出这种观点来的是俞敏,不是我’。这是一次关起门来的私下谈话,
不是公开发表文章,但是吕先生也不用沉默来表示默认,而是立即加以纠正,从这次谈话更
能看到吕先生的为人。
吕先生还教导我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特别不要强不知以为知。6 o 年代初,吕先
生集中时问和精力研究《老乞大》《、朴通事》两部朝鲜近代的汉语教材的汉语 LI语文本,准备
创建一个新的以吕先生自己提出来的句段理论为基础的中国化的语法体系,让我跟他一起
干。他说“,语音我不在行,你先把语音部分搞一搞"。吕先生的专长是语法,但是绝不是不
懂语音,他晚年写了丹阳方言语音方面的文章说明他只是专长不在语音而已,说“不在行"是
实事求是的,当然也是谦逊。我关于谚文对音的文章写完了给他看,他又说“,语音我不行,
我得请我的老师陆先生看",然后就把我带到后院陆志韦先生那里请陆先生审读。吕先生早
年在东南大学听过陆先生的心理学课程,一直对陆先生执弟子礼,这也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的。现在流行一种风气,有用的才是老师,没用的就不是老师,只听过一门课,谁还认谁是老
师 !
吕先生还教导“:写文章,下结论要留有余地,话千万不要说死,语言现象太复杂了。’吕
先生的文章就是这样写的,处处留有余地,因为他看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了,非常全面,不
像半瓶醋那样的人敢于处处说一不二,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只有自己的观点才是唯一科学唯
一正确的。可是不少年轻人不太喜欢吕先生这种严谨谦逊的学风,我的一些研究生就’向我
反映,他们不太喜欢读吕先生的著作,说吕先生总是说张三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可是不全面,
这个问题解决得不完善,李四解决得比较妥善,可是李四在另一个问题上不如张三,这么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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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绕去,似乎各种观点都有一定道理,可是又都不是绝对正确,而且还不知道吕先生自己的
观点是什么,这怎么让人去教学生? 他们喜欢说话绝对的先生,这是唯一正确唯一科学的,
其他观点都是极端荒谬的,那样很明确,好教学生。其实,吕先生不是故意卖关子,故意模棱
两可,而是他知道得太多了,明白语言现象的复杂性,知道说一不二往往会误导年轻人,而且
往往事后会证明说一不二的说法是错误的,而留有余地的说法倒永远是正确的。因此,可以
说要挑吕先生著作的毛病很难,因为他从来不说没根据没把握的话,即使是有根据有把握的
话也不说死,总留有余地,错了,也很容易修正。不像有的先生就是说一不二,斩钉截铁,明
明错了还要死辩,结果只能越描越黑。吕先生的严谨学风在语言学界是大家公认的,非常值
得大力提倡和继承发扬。现在剽窃抄袭和信口开河、缺乏最起码的语言学常识的胡说八道
等不良学风闹得沸沸扬扬,提倡严谨、提倡吕先生一贯倡导的在务实基础上的创新应该是一
剂对症的良药 。
我和吕先生本来毫无关系,可是吕先生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教育、培养我这么一个
门外弟子,他图个什么? 我还从来不给吕先生送礼,倒是经常在他家吃白饭。据我所知,吕
先生也非常关心所里的年轻人在学术上的成长,常常给年轻人出主意该研究点什么,可是由
于 5 o 年代以来我们的大学教学太偏太专了,年轻人要完成吕先生交下来的研究任务有困
难,而这又不是公事,是私事,所以没有想方设法去钻研,结果就没有下文了。所里有的年轻
同志经济上有困难,吕先生甚至拿 自己的工资去帮助这些同志。他是所长,完全可以用公款
来补助这些同志,那也是做了好事,可是他不那样做,而是用自己的工资来帮助别人,从这一
点上来看,吕先生不仅做学问十分严谨,而且做人也非常严谨,所以人们常常说做学问就是
做人,道德文章是分不开的,文章好首先是因为道德高尚,吕先生之所以成为学界楷模正因
为道德文章都足为后学楷模。作为一个无缘得列门墙的编外弟子永远不能忘记吕先生的教
诲,至于怎样来报答吕先生的恩情,我只能永远谨记先生的教诲,尽可能按先生的教诲去做
人做学问,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作出应有的贡献,以此回报先生的教诲,至于能不能做到,那
只能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永远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