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
林采宜将稿子传给我时,我以为是一本讲财富的书。她不是经济学家吗?谈谈钱的故事是她的本职。没想到她志不在此,谈了许多不当干粮的话题。用她的话说就是把践踏人性的美德挨个践踏一遍。
钱的事情我确实不懂,而她谈的话题我还能接着说上几句。给她归纳一下,她谈女性男性,谈艺术文化,谈生命和欲望,谈颜值和智商,还有一点哲学的思考。知识女性有文化,关心世界,有自己的人生见解,这并不出奇。有意思的是:她为何要去践踏美德?
我是烟民,所以先看了《烟与男人》。抽烟不值得提倡,是公认的“小坏”。大坏无法翻案,那对小坏的意见可谓人物性格的证明。人哪有可能一点不坏!看罢有点窃喜。这时代当一个烟民是很丧气的,远非我第一次坐飞机空姐送我一小盒香烟的年头了。刚点上,被当面断喝,对方夸张的样子仿佛被非礼:“你要死了!要死了!”我曾站在阳台上、大门外、在较友好朋友家厨房的油烟机下抽烟。我理解不抽烟者对二手烟的厌恶,并向别人表示我确实理解。但是,当读到“烟是男人的气味,没有了烟,男人就没有了味儿”时,我的身体一颤。林采宜将生命比喻为一支烟,吸与不吸都要归于尘土,其中似有彻悟。换作她的另一个说法,这叫“在这薄情的世界上深情地活着”。
林采宜在同学聚会时怀念青春,并用一个她解释不清楚的毛衣故事来怀念。她说底色,一直说到童年。这太对了,童年深深影响人的一生。在被问到是什么造就一个好作家时,木心先生说:悲惨的童年。她从木心的弟子陈丹青的话想到,天才有多半被世人视为疯子。她注意到陈丹青的“发呆”。她谈风流,谈酒神,喜欢朱新建的漫画文字,说起凡·高。然后是一句扫兴的话:“多久了,我们找不到生命的感动?在这华灯闪烁的陆家嘴!”
她说:“我的童年没有《格林童话》,没有《白雪公主》,只有《三国演义》、《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她讲自己时,心里眼里透着凛冽的兵气。她必然地说到女人,才女、美女、名女、奇女子,说她们是开在男权高枝上的花朵。她相信一个女孩可以凭借智力和勤奋在这世界上打出一片江山。她这样说的时候,有点陆家嘴的挺拔气象了。
这是林采宜的活法。不赖在谁身上的,不沉溺于小情小调,不肯不看古今中外有趣人事的生活。她不喜丧失自我的成功,她有终日陪伴小女儿的心肠。读完这本书,我还认为,在她热情谈论的这些话题下,有一点悖论,正面和反面,这里和那里;有哲学的怀疑和宗教般的信仰;有儿时的血色夕阳沉入新墨西哥州圣菲的寂静。
我喜欢看她直直地浓烈地说,哪怕有破绽,哪怕一厢情愿——这是她自己。她告诉你相信,你就相信她的相信。一个人说自己相信的事情多好!她相信了,才有现在那双正视世界的眼睛。她不励志,但整本书不颓丧。远看不知她在干什么,走近去她是在扑蝶呢!
去读她的文字吧。旁人的画外音很多余。只有在书的正文中,你能读出她原来的模样,并推想她多年前的样子。一个人的美好来自她随心所欲的舞动,来自个人的脆弱和卑微,来自践踏践踏者。要是略过这些,仅仅看陆家嘴的经济学家诽谤成功,诽谤富贵,诽谤容颜,诽谤人品,实在是很开心的。看官要是喜了,恼了,想拥抱她,痛殴她,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