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的铁匠(2)

在新疆 作者:刘亮程


这片田野上,男人大多喜欢用大弯镰,一下搂一大片麦子,嚓的一声割倒。大开大合的干法。这种镰刀呈抛物型,镰刀从把手伸出,朝后弯一定幅度,像铅球运动员向后倾身用力,然后朝前直伸而去,刀刃一直伸到用镰者性情与气力的极端处。每把大镰刀又都有微小的差异。也有怜惜气力的人,用一把半大镰刀,游刃有余。还有人喜欢蹲着干活儿,镰刀小巧,一下搂一小把麦子,几乎能数清自家地里长了多少棵麦子。还有那些妇女们,用耳环一样弯弯的镰刀,搂过来的每株麦穗都不会撒失。

打镰刀的人,要给每一只不同的手准备镰刀,还要想到左撇子、反手握镰的人。一把镰刀用五年就不行了,坎土曼用七八年。五年前在这买过镰刀的那些人,今年又该来了,还有那个短胳膊买买提,五年前定做过一只长把镰刀,也该用坏了。也许就这一两天,他正筹备一把镰刀的钱呢。这两年棉花价不稳定,农民一年比一年穷。麦子一公斤才卖几毛钱。割麦子的镰刀自然卖不上好价。七八块钱出手,就算不错。已经好几年,一把镰刀卖不到十块钱。什么东西都不值钱,杏子一公斤四五毛钱。卖两筐杏子的钱,才够买一把镰刀。因为缺钱,一把该扔掉的破镰刀也许又留在手里,磨一磨再用一个夏季。

不论什么情况,打镰刀的人都会将这把镰刀打好,挂在墙上等着。不管这个人来与不来。铁匠活儿不会放坏。一把镰刀只适合某一个人,别人不会买它。打镰刀的人,每年都剩下几把镰刀,等不到买主。它们在铁匠铺黑黑的墙壁上,挂到明年,挂到后年,有的一挂多年。铁匠从不轻易把他打的镰刀毁掉重打,他相信走远的人还会回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他曾经想到的那个人,终究会在茫茫田野中抬起头来,一步一步向这把镰刀走近。在铁匠家族近一千年的打铁历史中,还没有一把百年前的镰刀剩到今天。

只有一回,吐迪的太爷撑锤时,给一个左撇子打过一把歪把大弯镰。那人交了两块钱定金,便一去不回。吐迪的太爷打好镰刀,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太爷下世,吐迪的爷爷撑锤,他父亲跟着学徒时,终于等来一个左撇子,他一眼看上那把镰刀,二话没说就买走了。这把镰刀等了整整六十七年,用它的人终于又出现了。

在那六十七年里,铁匠每年都取下那把镰刀敲打几下。打铁的人认为,他们的敲打声能提醒远近村落里买镰刀的人。他们时常取下找不到买主的镰刀敲打几下,每次都能看出一把镰刀的欠缺处:这个地方少打了两锤,那个地方敲偏了。手工活就是这样,永远都不能说完成,打成了还可打得更精细。随着人的手艺进步和对使用者的认识理解不同,一把镰刀可以永远地敲打下去。那些锤点,落在多少年前的锤点上。叮叮当当的锤声,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流传,后一声追赶着前一声。后一声仿佛前一声的回音。一声比一声遥远、空洞。仿佛每一锤都是多年前那一锤的回声,一声声地传回来,沿我们看不见的一条古老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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