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心平气和的人亦可发现,类型的约定,不真正是一种白纸黑字的不变契约,相反的,它更接近某种文字或符号,一直处于变动之中,不断流失一部分的意义,也不断取得新的意义。正像人类社会的发展,也像生物的演化,它变动的来源,不起于已驯服者,而来自抗拒者,其变动的地域,不容易发生在舒适、适应良好的中心地带,而发生在危机四伏、充满严酷试验的边缘之地。通常,既有的类型会先惩罚这些不听话的越界者,然而,一旦越界者取得醒目、具延展潜力的漂亮成功,和解和收编行动便取而代之,于是,原来的类型便得到新的材料、新的领地和新的视野,也因此得到一部分新的意义。
长着反骨的冷硬派
冷硬派是被收编为侦探小说的美洲新殖民地,但这块新殖民地却也一直是古老侦探类型小说王国中持续不稳定(也最有活力)之所在。一部分固然和新领地的契约控制未臻成熟有关,但更重要的一部分,我个人以为,系来自冷硬派最原初对抗类型的“写实”记忆,这个幽灵徘徊不去,是冷硬小说的天生反骨。
依罗兰·巴特,这原初的意义在神话(类型)化的过程中,是不可能幸存的,一定会被抽光,徒留形式的躯壳,然而,我以为这个说法夸张了些(夸大不实一直是巴特的力量以及毛病所在),神话作为某种吞噬性菌体,亦有它难以完全消化掉的原初意义,它不得不让这顽强的意义留在体内,承受自身被混淆、难以辨识的麻烦,甚至冒着被颠覆、被取代的危险——这很像杰克·伦敦名小说《海狼》中那位自诩“我是个强大酵母”的超人船长,他服膺弱肉强食的掠夺性哲学,但终究有他难以完全咽下、完全消灭之物。
侦探类型小说取用了汉密特和钱德勒小说中的“侦探形式”成为类型,亦不得不一并收受这份写实的记忆,于是,在非写实的封闭梦幻世界中遂永远开着一扇通向现实世界的古怪窗子,这扇窗的存在,使得冷硬派的驯服工作难以完全实现。因为现实世界的歧异复杂,会一再“嘲讽”简单的形式框架,而且现实世界其他领域的丰富进展和持续变动更可源源提供新的反抗材料和灵感——我们知道,把现实世界扁平为只是布景、诉诸逻辑推理的主流古典推理,并不容易从现实的发展中得到新诡计和新死法,一些利用电脑、传真机或其他通讯设备改进所得到的不在场证明伪造,以及利用新合金、新工业材料而得以成立的新密室云云,总沦为机关派诡计,从来没有好效果和好的说服力;相对的,人类生活方式及配备的变动、社会问题的更新,甚至小至心理学的新主张、新进展,很容易被纳入冷硬派及其族裔的犯罪小说之中,在类型和现实的国境交界处一再碰撞出新的反叛火花。
这使得冷硬派小说成为最暧昧、最难以安心归类的一种类型小说,每一部好作品都像随时会挣脱而去。从汉密特、钱德勒、凯恩到今天的布洛克,他们仿佛永远有一只脚伸到类型王国之外,永远乐于援引现实世界来回头嘲笑这个简单的类型母国,永远显现着强大而难以控制的自我更新力量,并仿佛永远存留着他们自身的犯罪原乡记忆并心向往之——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福克纳和格林,而不是爱伦·坡、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