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都在苦苦挣扎,缺安宁,缺快乐,缺尊严,直到现在炒股,似乎才终于找到一丝安慰。但我从不觉得她所谓自己一生都在奋斗拼搏有何意义,我只觉得那是为挣扎而挣扎,这样的奋斗拼搏实在无谓,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挣扎就比她好到哪里,或许结局还不如她。她这些年省吃俭用,连报纸也不怎么买来看,再加上炒股小赚,估计也有不少积蓄,但她舍不得花,她连洗衣机也舍不得买,冰箱彩电,还是女儿不再租房住进婆家之后搬回来的多余电器。她穿自己姐妹穿旧或是买了不喜欢送给她的衣服,她还想把这些衣服送给周冰穿,可她的某些势利姐妹,我和周冰都不喜欢。对她来说,除了节约还是节约。她其实不算最穷,但她活得很穷。她的贫穷毫无意义。
她有坚忍一面,那是几十年来底层生活给她的磨练。她在街边违章摆摊,交通警察走来罚款五元。她气不过,跑到交通队大吵大闹。警察怕她纠缠,现在又讲和谐社会,只好把五元钱退给她(周冰不无钦佩:老妈还是厉害)。她死活带上周冰到街道办事处去申请低保,先是申请成功,后来因为条件不符又被取消(她毕竟不是穷得没有一点儿收入)。她又跑去闹,说周冰没有工作,让办事处给周冰找份工作(周冰说:办事处给你找的工作就是当保姆或清洁工,你看你要不要去)。中秋之前,她说起她现在这套老式一房一厅位置好,哪天要是拆迁,你们怕闹,我肯定要去闹,不闹就分不到更宽的房子,给你们两个一人一套。必须承认,她比我更适合在这个社会生存。
但是她的房子我怕是等不到。春节她又把房门钥匙给我,让我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回来弄弄,当然一半出于好意,一半我想她亦觉得自己老了,万一哪天不行,还有儿女可以依靠。但是我不敢回去,周冰也不敢回去(她中学毕业离家出走,就很少回来长住)。我们都不想再有一场噩梦,况且活到今天我早已看透,这出家庭悲剧根本没有正剧结尾,她帮不了你,你帮不了她,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能有一丝精神安慰已属幸事,或许只有死亡来临,我们才能最终团聚。所以,我现在宁愿她是一个不存在的透明物体,我宁愿做个所谓忤逆之子,也好过火星撞地球,大家一起提早灭亡。
父亲的遗物里有她少女时代的照片,住在少城的林家四小姐,梳着辫子,头稍稍倾斜,一张椭圆脸很是好看。她现在六十多岁也不难看,穿得稍微整齐,只要不提高嗓门说话,还有几分知识阶层的雅致(难怪她开过装载机的女婿要说:你们一家都是大英帝国)。她其实比她的兄弟姐妹更不出老,我至今记得远在河南小城当过右派的三舅,十多年前就是一副老农模样,其他几个孃孃也是惨不忍睹。但是可悲的,她比他们过得都苦。世人都说苦尽甘来,可她没有苦尽甘来,她虽然挣扎过,但除了苦还是苦。我有时想起这个,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二○○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