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去解放区(3)

我的戎马生涯 作者:郑洞国


1949年1月底,我从哈尔滨移居抚顺,受到和在哈尔滨一样的款待。在抚顺的时候,我的生活圈子扩大了,常去看戏,和一些熟人来往。当时,许多在战场上被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都集中到抚顺,其中有我的老部下廖耀湘、郑庭笈等人,我可以经常看望他们。

过了不久,和我一起从哈尔滨来到抚顺的原第l兵团及新7军投诚军官们,开始分批遣散,不少人还分配了工作,杨友梅、史说、龙国钧等被委派去部队军事院校担任高级教官,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落后了,心中十分惆怅。6月间,我的夫人陈碧莲从上海来到抚顺。自1948年3月我去长春后,我们夫妻还是第一次见面,一时真是百感交集。政府对我们很关照,特地另外分配了一处住宅供我们居住。

我在抚顺前后居住了一年半时间。这期间,我有充分的时间用来读书学习。当时我读书简直上了瘾,一本接一本地啃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愈读愈觉得心里亮堂,对许多问题的体会也比较深切了,心境进一步发生了变化,我开始冷静地思索起自己二十多年来所走过的道路。

二十多年前,我怀着救国救民的愿望考入黄埔军官学校。当时正是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期,国共两党团结合作,造就出朝气蓬勃的革命形势。我先后参加过东征战役和北伐战争,曾亲身体验到部队内部上下一心,确实有那么一种人人不怕死、勇于为革命献身的精神,而且处处得到工农民众的拥护和支援,所以革命军队所向无敌,到处打胜仗。

在北伐的过程中,情况变了。国民党右派破坏国共合作,从打倒列强转而依靠英美势力,以谋取自己的统治地位。对这些变化我当时并不清楚。只是感觉到,北伐军渐渐开始腐化了。军队一进城市,军官就去嫖赌,丢下部队不管。部队内部纪律涣散,欺压百姓的事时有发生,军民关系不再像以往那般亲密了。随着北伐节节胜利,军队腐化的程度也步步加深。我不知道军队腐化实际上是军队性质蜕变的象征。

1927年国共分裂,这是中国现代革命史上一个极重要的关键,也是我一生政治道路选择上的一个极重要的关键。但在这个关键上我犯了错误。尽管当时我对国民党右派大肆“清共”无法理解,甚至感到痛心;对于一些曾并肩战斗的共产党员们惨遭杀害和迫害,内心里非常同情和惋惜。但我始终视国民党为“正统”,认为国民革命只有通过孙中山先生遗下的国民党来完成,因而没有意识到当时继续留在国民党军队里,便是离开了革命,走上一条与自己初衷相反的政治道路。

在国民党的营垒里,我的道路愈走愈窄,心情也愈来愈痛苦。一方面我意识到这个党正在腐化、堕落,完全背弃了人民。这一点我在抗战胜利后体会最深。接收上海时,国民党大小官员大肆侵吞日伪时期留下的资产,简直是一帮无法无天的匪徒,穷凶极恶,什么都抢,前门贴封条,后门搬物资,坐地分赃,不少人发了大财,却无人理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沦陷区人民。那时上海物价一日数变,商人囤积居奇,地痞流氓横行不法,小偷扒手多如牛毛,无所谓社会秩序,谈不到生活保障,老百姓终日惶惶,很快失去了对国民党政权的信心。以后“接收”东北时也是这样,许多国民党党政军官员视去东北为“肥缺”,敲诈勒索,贪污中饱,几乎无所不为,弄得国民党占领区乌烟瘴气、乱七八糟。东北老百姓把国民党中央军称之为“遭殃军”。当时我对此确实感到痛心疾首。但是,另一方面,我在长期反动、封建思想毒害下已无力自拔。尽管后来我在政治、军事乃至经济方面,对国民党政权已经绝望,却始终未曾想过要同它彻底决裂,走上一条新的政治道路。相反,我一直以所谓“党国”“忠臣”自居,尽自己最大努力为其苦撑,甘愿做这个早已腐朽了的政权的殉葬品。当初奉调去东北,以及后来受命去困守长春,无不是在这种思想意识支配下行动的。

长期以来,在我的头脑中,既有朴素的爱国思想,希望政治清明、国家富强,但又有封建的愚忠意识。去东北以后,特别是困守长春期间,这两种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我在精神上为此备受痛苦的煎熬。长春的解放使我自己也得到了解放,从此与曾经走过的漫长的错误道路告别了,精神上得到解脱,政治上获得新生。放下武器以后,在接触的人物中,谁也不曾追究过我历史上的任何一页,也从未强迫我做当时尚不愿做的任何事情。由此我深深体会到肖劲光将军对我说过的“既然过来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那句话的亲切意味,才真正认识、理解到共产党政策的伟大。

通过在哈尔滨、抚顺期间的认真学习和自我思想斗争,给予我很大的精神力量,使我能以今日之我否定旧日之我并催生未来之我。我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命并没有完结,而且正在重新开始,思想也渐渐开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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