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仁宇:我担任将军副官的日子(4)

我的戎马生涯 作者:郑洞国


在我们到达不久前,印度人才发起“退出印度”运动,让英国人很是尴尬。因此,我们在蓝伽营地时,英军谨慎观察我们,担心民族主义旺盛的中国人会有新的举动,重新点燃当地人的民族主义情操。其实,这个顾虑是多余的。我们唯一接触的印度人,就是在营区流浪、白天时睡在树下的贱民阶层。我们才到达,军中的厨师就立刻雇佣他们。懒散的厨子让他们整理厨房,洗碗盘,用剩菜当工资。从此以后,依照印度教的正统习俗,我们已经里里外外被贱民污染,毫无翻身的可能。在军营的裁缝店中,偶尔可以看见服饰奇丽的印度妇女,但她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多年后,我读到西方作家写的文章,指出在训练营中,我们多么感激享有物质上的福利。这话既对也错。最满意的当属战地军官。排长和连长不用再担心士兵会脱逃,他们都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军官不可能像我在云南时一样烦恼:当时一名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着红肿,泪眼婆娑;脚上的坏疽永远好不了,因为雨天时必须不断踩在泥泞路上。衣着方面,我们配发到印度式的陆军制服。后勤部队的军官会定期收走穿旧的制服,送到营本部,换取新衣。

对我们来说,食物就不甚精彩了。经历过云南的军旅生涯后,我实在不该这么说。不过营养不等于美味,饮食无聊乏味,晚餐绝对不值得期待。任何人只要连续三个月吃白饭配腌牛肉丝,就可能了解我的意思。制服也让我们显得很可笑,衬衫上的纽扣是橡胶做的,裤子上则是铝扣。奇怪的是,裤子上没有扣环,腰带无从安放。靴子和袜子永远大上很多号。因此,为了美观和舒适起见,我们开始自掏腰包,去买量身订作的制服。对我们的卢比津贴而言,这是不小的开支。我们也把橡胶处理过的床单拿到裁缝店,改成中国式的军便帽,再别上国民党的大齿轮徽章。理论上,这些橡胶床单似乎应改装成南美式的大斗篷或吊床,以利丛林作战,改成帽子既未经过核准,更在史迪威将军的禁令之内。不过,防水的军便帽十分有用,不久后史迪威自己也戴了一顶。他战时的照片正可证明,他违反自己颁布的命令。

在我们抵达蓝伽的头两星期,我们无法分辨美国人和英国人有何不同,他们都是穿着卡其军服的白种人。但到达营地已好几个月的老兵,却对我们的无知很是愤慨。“你们为什么看不出差别呢?”美国人的卡其军服比较闪亮,甚至连士兵的制服都上过浆,熨得服服帖帖。更不要说中士的臂章尖端朝上,不像英军的臂章翻转向下。英国士兵比较粗野,衣服总是皱成一团,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很多英国兵二头肌上刺着刺青,更常讲脏话。邻近蓝溪(Ranchi)的歌舞杂耍厅总是挤满了英国兵,一名肥胖的白种妇女扭着臀部唱“喔,我的战舰”时,士兵哄堂大笑。美国人比较喜欢把钱花在休假上,去加尔各答和大吉岭。最大的不同是,美国大兵的薪水是英国兵的四五倍。

我们和驻印军的英军参谋团军官混熟后,他们邀我们吃晚餐。我们才开始了解到,我们的盟友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英国军官彼此以军阶相称,但只到上尉为止。中尉是“先生”,而士兵则是“其他层级”,共同的友人是“老兄”。他们对每件事都有正确的应对进退之道。如果我们觉得吃东西很难不发出声音,正可以向他们学习,因为他们可以让最坚硬的食物在口中溶化,同时保持一派从容的态度。他们说的英语也不一样。他们紧抿着嘴唇说出:“我也这么觉得”(Aye Sirpboose Soo)时,和我们在电影上听到的很不相同,和其他层级及美国大兵的英语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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