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仁宇:我担任将军副官的日子(11)

我的戎马生涯 作者:郑洞国


在密支那战役期间,每当下雨的黑漆漆夜晚,日军常派小队人马渗透到我军后方。他们使用三八式步枪,枪口发出“卡碰”

的声响。只要后方传来数声枪响,加上前方枪声,让人不免疑心我们完全被包围住。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部队的射击纪律无法令人恭维。一天晚上,自部队后方传来“卡碰”声,前方部队于是向我们还击。我们在步兵第八十九团的战地司令所,位处一个小山丘,离驻扎所在的小机场并不远。数发子弹从我们身旁飞过,小机场的部队于是深信小山丘已被敌军攻陷,他们的战略位置岌岌可危。在暗夜中,枪炮的声音穿过时停时下的雨,只能显示出射击方位,但无法看出距离远近。在一片混乱中,后方部队朝我们射击,而前方部队也随之溃散,机关枪及迫击炮此起彼落。这时地表已堆了厚厚的一层泥,散兵坑内积水及踝。为了避免被敌方及我方击中,我们尽量压低身体,浸泡在湿寒冰冷的水中。从曳光弹掷出的化学物中,部分已开始燃烧,发出尖锐的声音,碎片四处散落,委实可惊。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小山丘的树上布满弹痕。团长的勘务兵在离我数码处中弹身亡。在混乱中,一位从来没有碰过自动武器的无线电报传输员兵,抓着一把四五口径的汤普森(Thompson)半自动冲锋枪,射光了满满一子弹夹的子弹,以发泄他的恐惧。子弹往上飞,在上方的防水布穿了几个洞。后来我访问一些人,包括一些作战多年的好手,他们全都说当时确实被吓坏了。不过,他们补充说,不管信不信,那还真是刺激的经验。人一旦幸存,就会浮现解脱的感觉。

我在战场上看到史迪威将军不下六七次。有一次山径过于狭窄,我只得踩在一旁的林地,让路给他和部下。我非常想对他说说话,鼓舞这位身为我们总指挥的老战士。他一定很寂寞。虽然他和我们之间存有歧见,但他对这场大战一定心有所感,否则绝不会自在地将国民党的徽章戴在帽子上。我和郑将军看法不同,我认为史迪威经常亲征前线并非意在炫耀,虽然以西方标准而言,一定程度的出风头无法避免。身为战地总指挥的他设法以身作则,证明他并非要求下级军官及士兵达成不可能的任务,也没有要求他们超越太多三星将领所能做的事。

说到炫耀,连朱上尉和我都自觉到自己的爱出风头。身为总司令部的人员,我们偶尔冒险一探无人地带,显然对战事没有太大助益。然而,一旦置身前线,总是有无可满足的冲动,想再多前进几步。我不知其中有多少出于虚荣,又有多少来自补偿心理,前者驱使我们寻求肯定,后者可能失之矫枉过正。但除了这些因素以外,我们的确真心想提升报告的品质。说难听一些,如果我们的任务是求证作战部队的表现与进展,却只是坐在后方,听取部队的简报,一定会引发批评。况且在丛林中,如果打算有所斩获,不可能离无人地带太远。

我尤其想体验战士的感觉。中国军队在瓦鲁班(Walawbum)隘口附近折损两辆轻型坦克。我去现场两次,观察被日军烧毁的坦克。我用手指触摸被点四七反坦克炮打穿的洞。弹痕是完整的圆形,内部的表面非常光滑,像是用机器穿凿出来的。铁甲皮上没有粗糙的边缘,也没有突出的铁块。连铁甲都能贯穿的子弹留下恐怖的后果,使我得以从各种角度重新设想战争现场。在漫天火海的景象中,势必夹杂着钢铁高温燃烧后的气味,还有泼洒的汽油所散发出的味道。这样的景象萦回不去,令人不安,无怪乎作战人员称他们的坦克为“铁棺材”。后来我两度执行坦克任务,但没有碰到任何反坦克武器。在第一次任务中,日军的机关枪轻轻刮伤坦克,让外漆受损。但四周的草地太厚,我看不清楚事情始末。第二次任务是率领步兵进入腊戍。充当机枪手的我,奉令不放过任何可疑角落,我也照办。我怀疑城里是否还有日军存在,我只看到一只狗飞速奔跑,这只狗十分聪明,冲向我们,但躲到子弹弹道下方。敌军在远距离的炮轰起不了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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