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将军已预知这一切,因此不急着赶到柳州去向汤将军报到。我们改飞到昆明,借口很正大光明,就是视察驻印军的未完军务。实际上,郑将军忙着打麻将,我则和他的妻舅和两名侄女混在一起,他们年龄都和我差不多。
到了8月,世界局势转变,终于让我们得以付诸行动。苏联参战。美国投掷原子弹,日军投降。街上的报童天天叫号外。对我们而言,最振奋的消息是,中国被占领的地区划分成各个区域,每一区域大小和省差不多,各由一位资深的国民党将领来接收。第三方面军奉令接收重要海港上海及国都南京。即使郑将军也觉得兴奋,他说,我们要在两天内飞往柳州。
珍珠港事变后,日军全面占领这个国际都会,原先百无禁忌的欢乐大幅节制。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许多旧店家居然能安度战争及被占领时期。先施百货还在,永安百货也是。在法国租界霞飞路上的咖啡厅及餐馆内,女侍是白俄人。部分餐厅仍装有吃角子老虎,商店里满是商品,没有配给或价格管制的迹象。展示的商品包括羊毛织品、丝织品、烟草和知名的威士忌,还有锡罐装的香烟:三堡牌(Three Castles)、绞盘牌(Capstan)、骆驼牌和雀斯牌(Chesterfield)等等。Lucky Strike的绿色标帜并没有在战争中烟消云散,一定是在上海的某个角落躲了一阵子,在战后以原来的面貌出现在架子上。欣赏完种种商品后,我开始替自己买件睡衣,这时才惊喜异常,因为商店不只愿意接受法币钞票,而且法币的购买价值相当于在昆明或柳州的十倍之多。
在一家兼营兑换钱币的香烟店里,我很快证实了这个令人狂喜的发现。这家店买卖黄金、美金及法币。我从来没有预期到,任何店家会将我们领到的纸钞视为真正货币。兑换的汇率也对我十分有利,我开始觉得,在飞到上海前在柳州剪头发是多么地愚蠢。如果我延后二十四小时再理头,在柳州花的那笔钱,可以让我坐在上海舒服多了的旋转椅上,剪一整年的头发。我在内陆买点心的钱,足以在这里的上好餐厅享用一顿丰盛的晚宴。我在昆明咖啡厅里付的小费,可以在上海吃一顿牛排大餐。童中士替我卖的两件厚黑呢衬衫,可以让我在这里订做一套羊毛西装。背袋的钱让我顿时成为富翁。
正如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指出,在中国内陆和接收前的沿海地区之间,存在着空前的币值差异(加教授后悔没带现金到上海,无法趁机采购价格便宜到离谱的真丝和绸缎。如果他当时来找我,我就可以帮他忙。我猜他也住同一间饭店)。在特殊情况下,要致富并不难。当时我应该把手上的现金换成黄金,找个借口去搭美国飞机(当时正从事规模极为庞大的部队运输作业),回到柳州,卖掉黄金,再回上海,买更多黄金。
正如加尔布雷斯所说,事实上,这是合法的勾当。不过,我不应该为错过大好良机而后悔哭泣。那样的冒险将使我的人生踏上截然不同的轨道,其后果将超乎我的想像。因此,当时胆小的我乖乖把钱留在背袋里,偶尔拿出一小部分来享乐一番。我并没有把这笔钱换成美金,所以后来货币贬值时吃了亏,幸好贬值速度并不快。只要我还有这笔钱财,我的生活就还算愉快。这种“来得容易,去得容易”的金钱管理方式并不算太糟,即使名列全球顶尖经济学家的加尔布雷斯,也没有比我好多少。
在上海住了两晚后,我们飞往南京。郑将军负责处理伪政权时代的“伪军”。他和部分军官面谈,决定他们的未来。士兵则被国军吸收,或是转成警力。后来有些人穿着新制服参与在东北的战事。
我们在南京时,目睹冈村宁次将军正式对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投降。日军忙着清理受降典礼的场地,这些士兵维持绝对严谨的纪律。输了大战、帝国体系解体、希望和保证落空、牺牲个人和家庭、前途未定带来的压力和焦虑,都无法构成不服从的借口。他们的军官一点也不怕失去权威,仍然对士兵大叫“你们这些废物”。
9月9日这一天,冈村宁次抵达中央军校,签署受降书。在照相机此起彼落的镁光灯中,他显得有些不安,握紧拳头提振士气。军官也好,士兵也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在战争结束时表现出不安。除此以外,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翘起的嘴角、鬼脸、不满的抱怨或是一丝一毫的扬言复仇。日本人是一流的输家,他们的自制力超群绝伦。以前的敌人在我们面前表现如此杰出,让我们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就是传闻中残暴野蛮的日军。
(原载《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张逸安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