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
银河,你好:
我现在忙着应付期中考试和等你回来。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我梦见过你几次了。
北京好冷啊,还是南方暖和吧?我有点羡慕候鸟的生活:到了冬天就和你一起飞到南方去,飞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去。
我要是个作曲家,我现在的心境作起“葬礼进行曲”来才叫才思不绝呢。我整天哭丧着脸。
你要是回来我就高兴了,马上我就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
今天上课我听老师说,无锡是全中国农村收入最高的地方。哼,你们可算找了个好地方呢。小楼和雕花大床看见了不少吧?我猜你们到河南就该看见些不妙的事情了。
总有一天中国会在农村人口的大海里沉下去。现在有些青年有点冲动,就像沉船上的耗子,渴望变革,也是为了救自己和救大家。头头们很怒,希望大家在一艘沉船上做忠于职守的水手。唉,忠于职守也得淹死。人家说中国的生态平衡已经被彻底打乱,总有一天水里没有鱼烧饭没有柴土地全部盐碱化地上人摞人。总得有个变革才好。
银河,我猜这一切要到我们死后才发生呢。银河,我爱你。我们来过快乐的生活吧!银河,快回来。
小波
目空一切的那种爱
银河,你好:
你星期六就要回来了吧?那么说,只差两天了。啊,我盼望了好久了!
你的信真好玩,你把所有的英文词都写错了。Bye-bye,fool,都不对,只有“党员”写对了,这件事儿真有趣。
银河,我离党的要求越来越远啦。真的,我简直成了个社会生活中的叛逆。怎么说呢?我越来越认为,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都榨干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尽义务,我们自己的价值标准也是被规定了的。做人的乐趣不是太可怜了吗?难怪有人情愿做一只疯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种麻木状态。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别人做过一千万次的,那么这事还不令人作呕吗?比方说你我是二十六岁的男女,按照社会的需要二十六岁的男女应当如何如何,于是我们照此做去,一丝不苟。那么我们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好像舔一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想想都令人作呕。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可以说这样爱是反社会的。奥威尔说得不错,可是他的直觉有误,错到性欲上去了。总的来说,相爱是人“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从相爱上看出人们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蒙蒙。也许是因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人需要什么,也就是撇开灰色的社会生活(倒霉的机械重复,乏味透顶的干巴巴的人的干涉),也撇开对于神圣的虔诚,人能给自己建立什么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制的情境,一点也不考虑人们怎么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疯吧。我猜人能做到欢乐至极,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于爱,人能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一想到你要回来就可高兴啦,我想你想得要命。现在可该结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我好久不写小说了,要考试呢。再说,我觉得这样危险——应当努力搞好斗批改,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再这样下去要成了体系了,还不该枪毙?写得又很坏,没有才能——能力退化。全世界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说好。
爱你。
小波
不写信了,等你回来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