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印象之四

“青岛是个好地方，别的不提，单是市内所有的住房，就找不出一所中国式的建筑。”

因为是初旅青岛，在轮声辘辘的胶济路车上，一位久居青岛的朋友便夸耀似的对我说了。

这朋友的话并没有夸张。青岛街上的建筑物，全都是绛瓦蜂窗的洋楼，和市场上多的是日本货而很难找到中国货一样。青岛真是世外桃源!那里简直看不见穷愁和寒伧。——不过那说的是市内，市外就不同了，有机会到大港码头去一下，就可以看见蚁群般的穷苦人，住的非但不是洋房，连中式的矮檐瓦屋也没有，路旁挨挨挤挤的，全是草棚。码头工人整天哼呵哼呵地呻唤着，面上粘着煤和汗，全身黑得像生铁。那些天天在汇泉浴场浸海水，让太阳晒焦了皮肤，自以为“健康美”的士女，跟他们一比，简直判若天渊。

天下乌鸦一般黑，青岛也和其他都市一样。不过它的矛盾似乎更加突出，只要不患色盲和神经麻木症，谁都看得出来。

在那里看到的人有两种，摩登，漂亮，和整洁优美的环境最和谐的，除了侨民，也许是上海天津赶去避暑的高等华人，也许是肚满肠肥的阔人巨贾，——在岛上作寓公的“宝眷”……土著可不是这样，譬如说妇女罢，短衫长裙，脑后梳一个光光的发髻，拐起三寸金莲在马路旁边槐荫下一拐一扭地走着的，那才是道地的本地人。

这不算希奇!一个乐观的人看起来，也许不过是莞尔一笑：吓，好玩!——当青岛给德国人占据以后，几年当中，让他们把这一片蔓烟衰草的荒地，经营得好像蓬莱仙岛的时候，许多达官贵人就像发现了现世武陵，纷纷投向日耳曼德国的荫庇下去做隐士，面对一碧如染的大海，啸傲云烟，乐不思蜀了。但一向是自耕自食的岛上农民，却因此就不知流了多少血泪!他们的田地给强力收买了，他们的劳力为建筑桃源给白费了，他们在外国入侵者的眼睛里还是原始的野蛮人，为着一点小事，往往一枪就杀了他们。——灿烂辉煌的青岛是用血奠基的，然而逛青岛的人有几个愿意想到这些?

到青岛不久，我去游了一次崂山。

那是青岛的名胜，旅行青岛士女的足迹必到之区，游客可以在市内乘汽车，直抵山麓；山上也早为游客设下华美的饭店旅舍，青峰翠嶂流泉飞瀑之间，可以吃大菜，躺沙发，度最摩登的山林生活了。可是离崂山不远的李村，却依然跟中国内地最闭塞的乡村一样。

那里没有街道，还流行着隔日一次的市集。广场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做交易和买东西的人群，繁星似的布篷子和货摊，卖粮食的，卖菜的，卖柴米油盐的，还有花花绿绿的日本货占着特殊的地位，闹闹嚷嚷，乱做一团。那古老的色彩，那带着浓厚的原始味的乡下人，使我疑心闯入了一个怀古的幽梦……

矛盾，矛盾!逼近看一眼，青岛就是这么个矛盾的集合体。可是在有些人的眼睛里，青岛是漂亮美丽的好地方，一片世外的桃源胜地!

一九三三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