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西南联大的生活时间不长,断断续续不足三个年头,除留下了光耀后世的史学巨著外,还在联大师生的心目中留下了一代学人的光辉背影,历久弥新。
1938年,48岁的陈寅恪已随着清华大学逃难的师生,先迁往长沙,后又转移至云南蒙自,再辗转昆明,半年后终至西南联合大学任教,同时兼任联大历史、哲学、国文三系教授。陈寅恪博学多识,对授课十分严谨认真,在西南联大讲授隋唐史时,开讲前总要先开宗明义:“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这种自信得近乎狂傲的开讲词曾轰动一时,在西南联大的师生中广为流传。后来事实也果真如此,按联大课程设置的成例,在联大,陈寅恪每学年同时开设两门课程,一门文学课程,一门史学课程,每门课程每次授课两个小时,但课程的名目、内容则年年都有变化,并无重复。陈寅恪在西南联大任教的第一年,开的是“魏晋南北朝史”,在课堂上,他安排的课程都带有专题研究的性质,所授内容就像他自己声明的那样,只讲授自己在本课程范围内的研究成果,对于前人已有的结论或自己已公开发表的成果,他基本上不再提及。
在西南联大,陈寅恪上课是一大景观,每逢陈寅恪要上课,联大师生见到他行色匆匆的身影,再看他肩上挎包的颜色就知道他本次主讲的课程内容:黄色代表要讲佛经文学、禅宗文学,蓝色代表要讲其他课程,从未混淆。陈寅恪讲课的风格类似考据学派,在课堂上中外古今,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在有意无意之间精彩闪现,其论据之新颖、充分、卓越,常让听众如沐春风,为其渊博的文史知识、精湛的语文能力和独立的钻研精神所折服。在开设“白居易研究课”时,有一次讲《长恨歌》,就开篇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中的“汉”字,陈寅恪竟煌煌万言,足足讲了四节课,听得一些国学功底浅的学生瞠目结舌。
陈寅恪的学问和授课,在西南联大是当之无愧的翘楚,在联大教授们的眼里,陈寅恪也属学术偶像式的人物。时任联大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对陈寅恪的学识和为人尊敬有加。每次上《中国哲学史》时,冯友兰总是恭敬地跟着陈寅恪从休息室里出来,边走边听,直至教室门口,方才深鞠一躬,然后分开。冯友兰在晚年回忆起陈寅恪时,直言陈寅恪是一奇人,自己心仪已久。当时刘文典也在西南联大任教,在他眼中,陈寅恪是西南联大文学院中屈指可数的几位真正的教授之一,他甚至视陈寅恪为国宝。有一次,空袭警报响起,正在上课的文典带着学生冲出教室,突然想起视力已严重不济的陈寅恪来,于是带着几个学生返校,正遇在人群中茫然不知所措的陈寅恪,刘文典二话不说,架起陈寅恪就往安全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
在西南联大这块充满民主自由和严谨创新的学术氛围的热土上,虽生活条件艰苦,但对执著于学术的陈寅恪来讲,在西南联大的一段不平凡的岁月也算是身正逢时。在西南联大,除了授课之外,陈寅恪在几近失明的困境中,坚持历史研究,借助手边残存的眉注本《通典》,凭借超人的记忆力与理解力,完成了他在中古史研究上的巨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略稿》等,为后人留下了一笔丰富的史学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