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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去一家敬老院做义工。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眼窝四周有黄褐斑,两鬓有略微白发,或许在同龄女性中她并无多少优越感,但在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轻的了。“还有一些老人不喜欢在外面,他们只是躲在房间里发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按钮,一旦他们有需求就会呼叫我们。因为院里人手不够,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你们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话,陪这些老人说说话就好,或者微笑着多看看他们一眼。”她言语不多,带我们熟悉了院中的环境后,自己就向办公室走去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际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待一会儿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于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多留在这世间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