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你死的时候,我是在西安,远隔你千里,生不能再见一面,死不能扶你入棺,死者你走的不会心甘,生者我活的不能安宁,天地这般儿残酷,使我从来没有想到,而却重重地惩罚到我的头上了。如今我站在你的坟前,我叫你一声“婶娘!”不知你可听见?我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我却怎么也受不了这个打击!
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在外地教书,过了满月,就留我在老家让你经管。夜夜我衔着你的空奶头睡觉,一把屎,一把尿,从一尺五寸拉扯我长大。我自幼叫你是娘,心里曾经这么想过:等我成人了,挣了钱了,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给你买好吃的,买好穿的。但是,我长大了,工作了,工资微薄,又忙着筹备结婚,只给你买过一双棉鞋,只说婚后了,缓过几年,先不生养孩子,先不置做家具,一定报答你,没想你竟这么早便死去了。你才五十一岁,全不是该死的年纪啊!唉,都怪我太相信人的寿命了,人真是不如一棵草,真是不能掌握自己,造成我一生不可挽回的遗恨。
在你死的那天,我本来是在写作的,但写不上半页纸,心就慌得不行。我想这种现象以前是没有过的,一定是心电感应,怕是家里有了什么事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奶奶,她老人家已经七十三岁,常年瘫在床上,莫不是她要下世了?一天里惶惶不可终日,到了晚上,果然有人喊我“电报”!一听电报,我腿就软了,可接到一看,却是你死的消息。这怎么能使我相信呢?可电报明明白白写着是你,我当下就昏过去了。我担心会死的老人没有死,死的偏偏就是不应死去的你,这使谁能不伤心断肠呢?
你是命苦透了的人,古书上讲,人生福苦是平分的,早年苦了,晚年必是有福,可你却全是受苦!才过门的那些年里,咱那儿封建意识多,你只能是不敢多言的小媳妇。亏你在娘家上过几年学,能为人写个书信,县上便让你去乡政府工作,你却让伯父去了。你只说男人家在外干事,也是正事,你要在家服侍双老。可伯父一工作,又慢慢当了干部,就变心了,要和你离婚。你哭得要死,家里人也骂伯父,但伯父还是死了心,从此和家里断了关系,再不回来了。可怜你为了伯父,伯父却抛弃了你。你成寡妇,你却舍不得这家老人,老人也舍不得你这媳妇,你就一直在咱家过下来,那时候,你才三十岁,三十岁上你就守寡,熬了二十多年,只说苦要出头,福要来了,你却这么就死去了!好人没有好报,是这人世没有是非曲直呢,还是容不得你这等良善?
你一生没儿没女,一直带我在你身边。我上了大学后,你来信说你太寂寞,白日里上工、服侍老人也就罢了,只是到了晚上,就不能入睡,三点就醒了。我看了信,伤心得直哭,想你这么爱娃疼娃的人,却没娃娃疼爱,只恨我怎么就长大了呢?后来你又来了信,说你要了一个小女,村里人都说你傻,怎么不要一个大点的,偏要受拉扯罪?可是我是理解你的。你要我给小妹起个名儿,我叫她是“慰儿”,意思是来安慰你的,你几次来信感激我,说那名儿起得好。如今慰儿已长大四岁,可爱的模样,眉儿眼儿十分像你。咱这一家人,人口不旺,爷手里是兄弟五人,父手里是兄弟二人,到了我们这辈,就只有我和慰儿。你死了,孝子盆本是我来摔的,可我不在,只好让慰儿替着,可怜你走得这么孤单!等我披星戴月赶到家里,因为天热,不能久放,你已经埋了。家里一片狼藉,奶奶被人扶着,哭得昏死了过去,刚救活过来,慰儿又哭得昏过去了。我扶老携幼,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想奶奶长年瘫在床上,你平日端吃端喝,小慰儿还年幼,你平日疼热疼冷,你这一走,这一家人可就散了架啊,婶娘!
往日里,我的父母在外,月月将钱寄了回来,你在家主事。你为了这个家,劳心劳神,别人没吃过的苦你吃了,别人没受过的累,你受了,可你从来没有怨言。“文化革命”那些年,我的父母进了牛棚,再没有钱寄回,家里粮食短缺,你在外东借西借,顿顿还是将热饭递到奶奶手里、我的手里。记得那年春上,奶奶生日,家里又揭不开了锅,你从外边借回一元钱,买了三斤豆腐。豆腐做好,你一筷子夹给奶奶,一筷子夹给我,我让你吃,你说你嫌豆腐有一股豆味儿,反胃。婶娘,我那时真傻,还以为那是真的,就三口两口扒吃了豆腐,后来在厨房里,却见你吞着野菜吃,我才知道你是哄了我。我后悔地哭起来,你却笑了,说我懂事,让我以后长大有钱了,再给你买多多的豆腐吃。可到现在,我一块豆腐也还未给你买了吃,你却死了。
那一年里,你在家管老管小,一颗心还牵着我的父母,常常为他们伤心落泪。正月初十那天,你把奶奶托付给邻居,就领我去二百里外的县上找我的父母。咱们身无一文,一路上讨吃要喝,你总是让我坐在村口,你去沿门讨要。后来我见你受人欺负,我要去讨,你说:“你年幼,受不了人家冷脸白眼的。”咱们就这么赶到外县,打听我父母关在一个小学校里受训。咱们去向门口站岗的说情,人家不让进去,你哭着,下了跪,一直缠到天黑,人家才同意一个人进去。你就让我去了,我见到了我的父母,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让我不要说给你。我走出来,看见你扒在栅栏大门口往里看,你个子低,脚下垫了石头,双手努力地往上攀,一见你这模样,我没在我的父母面前哭,却哇的一声向你哭了。你也哭了,却又安慰我,说我是这个家的独苗,万万不敢伤出个毛病来。
婶娘,咱们回到家里,我却不能再去上学,同学们都骂我“狗崽子”,我和他们打,又打不过,常常回家来满脸是血。你从此就不让我到学校去,在家教我学习,我真不明白,你那时还有这份心思?!我心灰了,常常不学,你发现了,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哭了,你也哭了,紧紧抱着我,说:“平儿,你爸妈不在,你要不好好学习,我怎么向他们交代呀?孩子,好人总是好人,学业不可丢了,咱是正经人家,可不能自己先竖不起竿子了!”婶娘,也就从那以后,我才认真地读起书来,我今日之所以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还不都是你教育的结果?我有了文化,写成了书本,人都夸誉我的聪明,但谁会知道这一切是你给了我的呢?
后来,父母果然平了反,我也上了大学,临走的时候,你哭哭啼啼送我一程又一程,对我说:“平儿,我没有儿,你就是我的儿,你今天有了出路,你要好好记住这是多么不容易!到社会上了,首先要好好做人,万万不可有害人之心。”我记着你的话,可是,婶娘,我却怎么也不明白,你老老实实做了一生好人,可你却怎么没能有好人的报应?我在学校,我的父母月月给我寄钱,可你还是要给我钱,我知道那是父母给你的,要你买衣服的,你却通通递给了我。你时常做新鞋给我邮来,大学生都穿皮鞋和胶底鞋,可我却喜欢穿你做的鞋。你来信说,只要我喜欢,可以供我的鞋,一直到我有了孩子。可是如今,我还没有结婚,我就再也穿不上你那结实的,硬帮子布鞋了。
大前年的冬天,你要了慰儿,慰儿生了病,一时看不好,你抱着她到城里来住院。我那时正谈恋爱,领了女朋友去看你,你喜欢得夜里不让我们回校,硬要给我的女朋友买一双袜子。我说你手里钱紧张,你却硬不,还对她说了好多话,要她好好管着我,说我爱吃辣子,做饭不要忘了。婶娘,我们都笑你太细心,你却笑着说:“不要以后娶了媳妇忘了我呀!”婶娘,我们原准备过一个月就结婚,婚后就回来看你,在家孝顺你,你却再也吃不上我给你做的饭了,再也喝不上你侄媳妇给你烧的水了啊!
去年冬天,你又到城里一次来看我,我却出了差,你就又回去了。我回来后,遗憾了几天,怨你怎么就不给我打个电话,其实那次出差并没有走远,一个电话过去,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可你就是没有打,怕影响我,就留下信走了。信上说:“平儿,本是来看你一面,你又不在,我也不能多呆了。我给你奶奶买了一条皮褥子,再给你买一只暖水壶放在门房。西安比咱那儿冷,那里又没有热炕,夜里就用暖壶暖暖被窝。灌上水了,一定要用布包上,别让烫了身子。”我读着信,放声哭了。婶娘,这暖水壶现在还在,你却走了,往后冬日的夜里,我怎么抱着这暖水壶去睡呢?我一见那暖水壶,怎么会不想到你而肝肠俱断呢?
你死了,死得这么快!家里人说,你是患了癌症,先是头疼,你以为是感冒了,并不在意,也不愿花钱看看,想抗一抗过去。后来整天发低烧,你剪短了头发,只说是热的来,但是,那低烧并没停止,一日不济了一日。可你还是没有告诉奶奶,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也不给我说明,只是没黑没明地劳累,终于在前一个月睡倒了。医生来诊断,才说是患了癌症,已经到了后期。婶娘,你这病,全是劳累下的,你是让这个老的老,少的少的家劳累坏了。你生到世上,只是为着别人,别人却疏忽了你自己,你也疏忽了你自己啊!没有你,就没有我,没有这个家,如今死了你,苦了我,苦了家,苦了这村,苦了这人世的良善。你没了别人的同情、帮助,你一样能活得下去,别人没了你,却是这么的难过、孤独、痛不欲生。你是个平凡的女人,你成全了我,也培养了我做人的品德,你这品德是人世永存的。
奶奶痛哭了你几日,身体越发虚弱了,我的父母决定接她老人家到他们单位去度晚年。我坚决要领小慰儿跟我到城里去,我管她生活,管她上学,将来管她成人出嫁。我们后天就走,但是一家人都走不痛快,想我们都要走了,只留下你在这里,就不禁又哭成一团。但是,我又想,你是不会生气的,你要是活着,你也会同意的。因为你是舍不得这块故土,当年伯父走了,你没有走,这二十多年里,你没有走,你死了,也要守在这里的。可你相信,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每年会回来看你的,你就安安地睡吧,婶娘!
1981年5月20日晚草于静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