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答《文学家》编辑部问

五十大话 作者:贾平凹




一、你是如何产生去商州进行考察的想法的?商州给了你什么?

商州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一片相当偏僻、贫困的山地,但异常美丽,其山川走势,流水脉向,历史传说,民间故事,乃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构成了极丰富的、独特的神秘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仰观可以无其不大,俯察可以无其不盛。一座高山,一条丹水,使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直至背着行囊到西安求学,我整整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如今,我的父母弟妹还在商州,我的祖坟在阴阳先生用罗盘细细察看之后,认为风水已满,重新移辟了新地,我每年都要回去祭祀的。我早年学习文学创作,几乎全是记录我儿时的生活,所以我正正经经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就取名《山地笔记》。确切说,我一直在写我的商州,只是那时无意识罢了。到了一九八二年,陕西的文学评论家,主要是“笔耕”文学评论组的评论家,对我的作品进行过一次大的、全面的评说,他们的用心良苦,态度积极,虽然有些观点令我一时消化不了,甚至接受不了,但评论家之所以是评论家,并不是为了投合作家而活着,他们有他们的理论体系,有他们的独立见解和评论自由,于是,在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和思索之后,我对这些评论家怀上了连我自己也都吃惊的感激之情!他们的批评,在重新正视之后,我深感震动。我明显地知道了自己思想浅薄和生活积累的严重不足。这期间,我是沉默了,几乎再没有写小说,到了一九八三年,社会上、文艺界清除精神污染,我的一些小说自然属清除之列。但我此时倒很冷静。不管外界如何议论纷纷,我的目标已相当清楚,我知道了我应该怎么办,在这时促使我尽快的行动的另一个因素是,当时文学界在对我近两年所写的散文作评价时说:“贾平凹的散文是可以留下来的,小说则是二流、三流的。”这就是说,我的散文比小说好。这话倒使我甚为不服:我写散文,是我暂不写小说后写的,你说散文好,我偏不写散文了,你说小说不好,我偏再写写让你看!我甚至产生这样一个念头,以后再发表小说就不标贾平凹三字,另起笔名,专来抗争抗争。这种意气用事可爱倒可爱,却大大的幼稚可笑了。但当时真的是决心很大,决心写小说,写中篇小说。可是,怎样去写?去写什么?我认真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分析自己的优势和劣势,针对自己生活阅历的不足和认识生活的能力不强之短处,我只能到商州去丰富自己,用当时的话说:“再去投胎!”为什么不到别处而去商州?商州我是比较熟悉的,我在那里获得的感受要比去别的地方一天可以抵住十天乃至一个月的。

到了商州,丰富自己的目的是明确的,但具体要写什么却很茫然,我开始一个县一个县游走,每到一县,先翻县志,了解历史、地理,然后熟人找熟人,层层找下去,随着这些在下面跑着的人到某某乡、村、人家,有意无意地了解和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第一次进商州,对我的震撼颇大,原来自以为熟悉的东西却那么不熟悉,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却那么不了解。当我每一晚在农家土屋的小油灯下记录我一天来的见闻时,我异常激动,懊悔自己下来得太迟了;当我衣服肮脏,满身虱子,头发囚长离开商州时,就想到再一次进商州,应该再到什么地方去,可以说,是商州使我得以成熟,而这种成熟主要的是做人的成熟。城市生活和近几年里读到的现代哲学、文学书籍,使我多少有了点现代意识,而重新到商州,审视商州的历史、文化、传统的和现实的生活,商州给我的印象就相当强烈!它促使我有意识地来写商州了。这就是我写《商州初录》的最初心境。在写《商州初录》以前,文学作品中是很少有人提名叫响地来写这块地方的,而且即使写,也都是写作“商洛”。“商洛”是现在的真正地区名,“商州”则是商洛的古时叫法。而如今“商州”才慢慢被重新使用了,尤其文学界。

二、在你的商州系列作品中,可以感觉到在新的时代背景上人物的精神、心理上的极大变化,这是先入为主的观察呢,还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发现?

可以说,无论商州怎样偏僻、贫困,地理如何复杂,风俗如何独特,但它毕竟和整个世界同被一颗赫赫洪洪的太阳照耀,同整个中国任何一个省、地区同受共产党的领导。它是陕南的一部分,严格地讲,它是陕南与关中平原的过渡地区。它所生养的人民绝大多数是汉民族,距曾有十三个封建王朝建都的西安古城四五百里,它的文化属于中原文化。这就是说,商州的文化结构,其民族心理结构从整体来看是和别的地方同在一个地平线上,对世界的感知,因袭的重负,历史的投影,时代的步履,与别的地方大致相同。因此,在新的改革年代,商州引起的骚动,其人的精神上、心理上的变化是不可能同别的地方反律的。但是,商州之所以是商州,正因为它偏僻、贫困、而又正好是距十三个封建王朝建都的古城西安四五百里远,这就形成了它区别于别的地方的特点。从历史上讲,当古西安成为全世界文化、经济名城时,商州还是荒蛮之地,它乱崖裂空,古木参天,著名的四皓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里先生就隐居商山。秦以后,乃至清朝,商州有过四次大的移民到此。天下名关武关在此,它是东南进入关中的惟一要道。虽有过龙驹寨和赫显过一时的水旱大码头,但衰而盛,盛而衰,几度荒废。在近代史上,它民风古朴,却人性剽悍,脚夫成串,但武术流行,出美女,出土匪,各地有写得一手魏汉隶书的老古董,更有凶残暴戾的山大王,国民党在这里清剿得最残酷,游击队在这里革命得最活跃,这相辅相成和相正相反的各种奇特现象,构成了这片山地复杂而神秘的色彩。建国三十多年来,大深山里有相当多的人未见过汽车,更未见过火车,甚至连县城也未去过。但县城里却充斥着当今社会最时髦的商品和习气,每每西安城里一流行什么奇装,县城就出现异服,其速度之快令人惊骇。常常是一种时兴从西安先到商州各县城,再由商州各县城慢慢回缩,方由远而近影响到关中平原及西安近郊各地。如果有幸参加一次商州各县城的集会,看到立体声双卡录音机和野藤编织的粪笼同摆在一起出售,看到戴着贴有商标的蛤蟆镜的小伙和一边走一边用抓手搔痒的老头一块拥挤在商场的出入口,你就会忍俊不止而大发感慨!在我未去商州深入生活之前,我对现实农村的变化,粗略有所了解,但对商州这个特定环境下的农村却知之甚少,经过那日日夜夜,耳闻目睹许多人和事,商州山地农民的精神、心理上的变化便引起了我的兴趣。可以说,先入为主的观察是有的,但真正引起触动,产生强烈的创作欲的则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发现。我第一次到柞水,很想吃吃当地的土特产,但在县城街道上竟发现仅仅在车站附近有三四家饭店,且大都出售馒头、面条和凉粉,而别的任何杂食、小吃几乎没有。一了解,原来此地历来没有做生意的习惯,到山村去,地上长的,树上结的,要买是不卖的,要吃则尽饱吃。可第二次再到柞水,到了凤镇,那里却出现了一件轰动挺大的新闻:三个复退军人返回家乡后,不安心在几亩山地上撒籽、收获,然后无事做而去游逛、喝酒、赌博和寻玩女人,他们联合筹办了一座针织厂。听别人传说,与他们交谈,才知在办针织厂的过程中,他们充满了喜怒哀乐,这件事提供的关于土地观念、家庭观念、道德观念的信息量是相当大的。将这一切变化放入整个中国农村的大变化中加以比较、分析,深究出其独特处、微妙处,这就为我提供了写出《商州初录》之后的一系列中篇小说的创作素材。

三、在你所写的有关商州的作品中,你对哪一部较为满意?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部使我满意的。这绝不是一种矫情!

我是很佩服外国作家的自信的,记得有一次接待一个外国作家代表团,问到一个作家,你们国家谁的小说最好?他立即说:我的小说最好!遗憾我未读过他的小说,但听了他的回答,却令我十分激动!老实说,每当我在构思一部作品时,我是很自信的,直到作品草稿拉出,我激动得要对一些要好的朋友夸口:这部小说太好了,是我最好的小说!但往往发表之后,我就在暗地里大骂自己,别人当面一提起那部小说,就羞愧得以话岔开。我是一个得意时颇得意,自卑时极自卑的人。截至目前,我写过的作品没有一部写出了我心中要达到的水平,所以常常过了阵子,立意、结构就想变一变,这也正是力图想写出较满意的作品的结果。我愿意把我的试验期放长些,更愿意我的试验期能够缩短,我是多么盼望有一天我会说:啊,这一部我最满意!

四、在你的作品中,对于商州的山川地貌、地理风情的描绘很引人注目,构成一种独有的艺术上的美。请谈谈你的想法。这是如目前一些人所说的“寻根”的结果吗?

对于这种赞美,我首先要说:谢谢!人总是爱听好的嘛。但是我要指出这是一种过奖。对于商州的山川地貌、地理风情我是比较注意的,它是构成我的作品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一个地区的文学,山水的作用是很大的,我曾经体味过陕北民歌与黄土高原的和谐统一,也曾经体味过陕南民歌与秦巴山峰的和谐统一。不同的地理环境制约着各自的风情民俗,风情民俗的不同则保持了各地文学的存异。我在商州每到一地,一是翻阅县志,二是观看戏曲演出,三是收集民间歌谣和传说故事,四是寻吃当地小吃,五是找机会参加一些红白喜事活动。这一切都渗透着当地的文化啊!在一部作品里,描绘这一切,并不是一种装饰,一种人为的附加,一种卖弄,它应是直接表现主题的,是渗透、流动于一切事件、一切人物之中的。正如中国戏曲一样,如果拆开来看,它有歌、有舞、有画、有诗、有武术、有杂技、有光、有音乐,但哪一样不是直接地服务于整个戏曲的需要的?能分出谁主要谁次要吗?若不是从这个观点出发,那一切只是皮相的、外在的,花拳绣腿无用而可笑。目前,文学界议论很热闹的有一种“寻根”说,虽然各家观点甚是不同,所指的范畴也差之颇远。依我小子之见,我是极赞同这种提法的,但却反感一窝蜂。之所以一些优秀的作家提出“寻根”,都是有针对性的,只要看看韩少功、阿城等人的文章,答案是很明白的。“寻根”并不是一种复旧和倒退,正是为了自立自强的需要。中国的文化悠久, 它的哲学渗透于文化之中,文化培养了民族性格,性格又进一步发展、丰富了这种文化,这其中有相当好的东西,也有许多落后的东西,如何以现代的意识来审视这一切,开掘好的东西,赋予现代的精神,而发展我们民族的文学,这是“寻根”的目的。当然,对于山川地貌、地理风情的描绘,只要带着有意“寻根”的思想,而以此表现出中国式的意境、情调,表现出中国式的对于世界、人生的感知、观念等等一系列美学范畴的东西,这当必然是“寻根”的结果。但是,这只能是一个方面,而不是“寻根”的全部内容,绝对不是。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五、你是否还准备去商州,是否还要写有关商州的作品?

这一点是肯定的。写了几部商州的小说,外界以为我对商州十分熟悉了,这实际是一个大大的错觉。我虽然在那里土生土长了二十年,离开商州后每年还几次回到商州,近年而且多次去那里考察体验,但,我跑动的地方还很少很小,不知的东西还更多更大。当然,我这一辈子不可能目光老盯在商州,老写商州,但不论以后再转移到别的什么地方,转移到别的什么题材,商州永远是在我心中的,它成为审视别的地方、别的题材的参照。广州的孔捷生曾给我来信,邀我到他那儿去一趟,说:“你来走走我们的雷州,就更明白你们的商州了。”这话说得太好了!目前,我正在写我的第二部长篇,取名《浮躁》,主写一条州河,所谓州河,是我的家乡人对于流经商州的商县、丹凤县、商南县境的全州最大的丹江河的俗称。所以说,这又是一个“商州货”,写完这个长篇,我将去陕西正南的安康去作“流浪”,再到渭河和泾河的上游黄土地去跑跑,然后就集中一段时间将我现在居住的古城西安作深入的了解。但无论如何,商州我是随时要去的,因为那是我的大本营、根据地,是我的“老家”,回家是迫切的、愉快的,随随便便而不要打什么招呼。

六、你所理解的小说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在当代,应当首先在哪些方面显示出这一体裁区别于其他体裁的特性?

一位医生在给我治病时说:“当你感觉到你身体的某一部分存在的时候,那一部分就是生病了。”这医生简直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是诗人!而在我的写作中,有时才一动笔,就踌躇了,自问:按这个构思写出来,像个小说吗?往往就力求写得像小说。但是什么才是小说,无非是社会上流行的那类格式,或是别人已写过的样子,结果,越是想写得像小说,写出来越不像个小说了。我现在的理解是,小说应当是随心所欲。小说小说,就是在“说”,人在说话的时候难道有一定的格式吗?它首先是一种感情的宣泄,再就必须是创造。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切无章无法,而恰恰这是有一个极大的各自限制。霍去病墓前的石雕,或虎,或羊,或卧牛,随便将一块不规则的丑石凿几下,一件精美无比的艺术品就产生了,但它正是在一块石头上完成的!从中外的文学史上看,每一个时期,对小说的理解都是不同的,所采用的方式方法也是不同的。我们现在流行的小说的概念,大都是十九世纪外国小说的写法,可中国古人做小说却是另一回事,而外国,一个地区与一个地区又不一样,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更不一样。历史既然在否定之否定中前进的,一切框死的东西都是要消亡的。树枝枯死了方显出僵硬,树叶呈现了鲜艳的红色,那将是它落脱的时候啊!当代中国的小说,已经出现了新的趋向,即越写越怪,越写越新,有些小说几乎是四不像了。这正好!只要把我们感动了,只要把我们激励了,能够悦目,能够赏心,我们就承认它是好的小说。那么,在当代,应当首先在哪些方面显示出这一体裁区别于其他体裁的特性呢?这一问题使我太狼狈了,我只能坦白地说:我说不清。我似乎感到有些体裁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将要被淘汰的。古人有一种散文和韵文的分法,这分法是很大度而狡猾的。也基于此,我是不主张把什么都分得那么细,仅在小说一项里,现在就有农村题材小说,工业题材小说,军人题材小说,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而农村小说里又分山民小说、知青小说、法制小说……现在又翻出新的花样:报告小说、纪实小说、诗小说、散文性小说等等。这有必要吗?在国外,这种新花样多极,有的是有一定的理论体系,有的是为着某种文学现象的反动,有的则仅仅是标新立异。中国目前的这些花样,据我所知,有好些名目是草率为之,多少有点哗众取宠。为什么提出报告小说、纪实小说、诗小说、散文性小说,这不是正好对我们将体裁越分越细的一种讽刺吗?如果再发展下去,怕还要出现社论小说、绘画小说、音乐小说吧。社会发展到了今天,题材已不能单一划分,各个艺术门类互相渗透,如果愈是细分,愈是最后连自己都糊涂了。我的观点是只要我能用的,我都可以拿来用,写出来,你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人吃杏子,人肉永远也不会像杏一样酸,人吃羊肉,永远也不会长出羊角来。

七、在陕西省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上,你曾谈到在创作中要树立“现代观念”的问题,请解释。

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是一次极有成效的会议,大家各抒己见,谈了许多很启发人的观点。轮到我发言,因为时间关系,每人只给半个小时,我只简单地谈了谈我的一些看法。其中谈到“现代观念”问题。具体讲“现代观念”到底是什么东西,包括哪些内容,我从理论上也说不完全。我是针对陕西小说创作情况有感而发的,尤其是对我自己有感而发的。我们陕西的小说作者,大都是从农村来的,就是现在从事专业创作的几位中青年作家,也都是从农村到文化馆或中小学,再到作协,一步步走出来的。社会阅历丰富,生活积累厚实,可以说是陕西作家得天独厚的一点长处,这是一个作家的很重要的条件。但是,我们却存在着另一种先天不足,这就是缺乏系统的理论和艺术上的修养。我们都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在对于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继承上和对于外国现代文学艺术的借鉴上,都十分浅薄。我们一开始学习创作,凭借的是我们生活和可怜的一点文学知识,而把这种生活的表象写出来罢了。这种文章的发表,刺激了我们,以此才慢慢走上作家之路。我们曾经给文学界造成了一个“陕西作家群”的概念,但随着文学运动的发展,我们不能不看到我们现在越来越赶不上了。那些外省的作家,论其生活积累并不比我们强多少,可人家的作品一经和我们的作品相比较,就比我们明显地高出一筹。这是什么原因?我感觉有一个“观念”问题,一是我们的气派不够,二是我们有小农经济思想,也就是农民意识的束缚,三是我们缺乏理论上的修养,四是我们知识陈旧。我们写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对这块土地并没有从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甚至地理上加以透彻的研究,没有哲学和美学的眼光。就事论事,令我们吃尽了苦头。我们要心胸阔大,目光放远,在深入到生活之中后,再坐上飞机来俯视这种生活。这首先需要我们从哲学上入手,建立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再是吸收借鉴中外古今文学作品中的精华,研究他们的表现形式。这样,我们重新回到生活中去,获得的就是更丰富的更本质的更深刻的东西了。

八、最近,拉美文学成了人们谈论的热点,你怎样看?你喜欢马尔克斯吗?

拉美文学是了不起的文学,它成为人们谈论的热点,那是必然的。我特别喜欢拉美文学,喜欢那个马尔克斯,还有略萨。但说实话,因为许多条件的限制,我读拉美文学作品是极有限的,好多东西弄不来。有的作品是读了,有的作品是听别人介绍的,但都蛮有兴趣。读他们的作品,我常常会想到我们商州。在我的想像中,拉美那块地方有许多和商州相似之处,比如那山呀,河呀,树林子呀,潮湿的空气呀。我首先震惊的是拉美作家在玩熟了欧洲的那些现代派的东西后,又回到他们的拉美,创造了他们伟大的艺术。这给我们多么大的启迪呀!再是,他们创造的那些形式,是那么大胆,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什么都可以拿来写小说,这对于我的小家子气简直是当头一个轰隆隆的响雷!可是话说回来,拉美文学毕竟是拉美文学,那里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民族、风俗与我们不同,在向他们学习、借鉴之时,我们更要面对我们的文学。我接触过许多作者,其信息很灵,学习的热情很高,但遗憾的是好多学问都是赶一种时髦,一会儿热这样,一会儿热那样。前几年对于苏联文学热得要命,最近开什么会,在什么场合,又是口必称《百年孤独》,我每见他们夸夸其谈,倒怀疑是否认认真真读了人家的作品没有?读大师们的作品,只能是借鉴而不能仿制。有一个材料介绍,诸葛亮读书是“吸”其大义,毛泽东读书也是在“吸”,吸精,吸神,吸髓。这是政治家的读书之法,我辈是臭文人,小小草民,但从大人物的读书方法中也可以得到启迪的啊!

九、你怎样看川端康成?你是否从他的作品中借鉴到了什么?

从四五年前第一次接触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时,我就喜欢上这位日本作家了。记得那时每次到书店,总寻他的书。为了得到他的一个短篇,竟花很多钱去将那本厚书买来,甚至还给一位日文翻译家去信,希望他多翻译些川端康成的作品。我喜欢他,是喜欢他作品的味,其感觉、其情调完全是川端式的。但他的作品最令我头痛,因为寻不到他写作的轨迹。我不止一次发这样的感慨:世界上的作家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人,一种是神。读有的作家的作品,如果系统读他的长、中、短篇,读他的散文、随笔、诗、剧、乃至理论文章,慢慢便可从中摸出其规律性的东西。但有的作家则不能,你简直无法捉摸,你只能望洋兴叹。中国的庄子、屈子、苏东坡;外国的马尔克斯、泰戈尔、海明威,再加上这个川端康成,你就是专心仿制,出来就走了味儿!我这个人生性孤独、卑怯,每遇见任何名人,总想去看看,但绝不敢当面去交谈的。我之所以去看看名人,一是想一睹尊容,二就是听人家说一席话,捉摸这些人的思维方法。我读川端康成的作品,也就像去看那些名人一样,受益只是那一点,也只能是那一点。能不能学来某一个作家的精髓,我觉得首先是你是否喜欢,如果喜欢,你精读了他的作品之后,就要研究这位作家的生平、气质,看有没有同你类似的、相近的方面,而他的风格凭什么形成,如何形成,你有没有可能性?这番工作做完后,你才有可能学到他的一点精神。川端康成的感觉我是无法学到的,但川端康成作为一个东方的作家,他能将西方现代派的东西,日本民族传统的东西,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独特的境界,这一点太使我激动了。读他的作品,始终是日本的味,但作品内在的东西又强烈体现着现代意识,可以说,他的作品给我的启发,才使我在一度大量读现代派哲学、文学、美学方面的书,而仿制那种东西时才有意识地又转向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学习。到了后来,接触到拉美文学后,这种意识进一步强化,更具体地将目光注视到商州这块土地上。

十、你觉得中篇小说创作很得心应手吗?

要是很得心应手就好了。但可以说并不怎么痛苦。我曾经说过,文学作品当然是作用于社会的,但还有一点,起码是受用于自己的。每一个作家,在他开始创作之时,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我是为革命写作,为共产主义事业写作”的,它首先是一种爱好,是兴趣,是快乐,像抽烟一样。只是写起来了,越写越多,才慢慢落得一个作家的责任,对艺术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北京有一位评论家,在读过我的长篇、中篇、短篇和散文后,来信说:你是宜于写散文和中篇,而中篇尤宜于写小中篇。他这话很有趣。我想,宜于不宜于不敢说,但写小中篇确实舒服一些。我写东西的时候,别人以为很苦,其实在写时并感觉不到,倒很快活。苦的只是构思期,再就是抄写期。我的提纲是要经过三次五次来作的,抄写时像上杀场一样,不想到桌子边上去,中国字太复杂了,得一个一个去写,中国的作家之所以没有外国作家作品多,抄写怕是一个重要原因。写作时不怎么痛苦,并不等于写作时就得心应手。时常在写作时感到这样不是,那样不够,但又无可奈何。这也就是我对我的作品总不满意,不停地变来变去的原因。我也检点过:这是不是我写作时不怎么痛苦而导致的结果?我也说不清。

十一、从作品气质上讲,你是一个更多地受到东方美学思想影响的作家,那么,对你产生最大影响的文学家是谁?

若要提名,则有庄子、陶潜、苏轼、司马迁、蒲松龄、曹雪芹、泰戈尔、川端康成。我要解释的是,如果要再提,还可以提到很多。我说不清谁对我产生最大影响。我是一个时期突然爱上一个作家,读过他一段作品后,我就又爱上另一个作家。中国古代的文学,每一个时期的,我都多少浏览过,每一个时期都有我爱的人和作品。属于东方美学范畴的外国作家,我没有条件系统地去了解。读得是支离破碎的。我在学习上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不是一个十分忠诚的人。最近一个女友到我这儿,要我给她写写毛笔字,最好写写自己学习上的见解,我随便写了四句:“读书不甚解,习文忌随它,心静乃生神,观察于太极。”这观点是胡扯,但说到读书,也多少透露了我以上的毛病。

十二、你是否喜欢老子?道家美学对你是否有影响?

是喜欢,但可惜很难收集到这方面更多的书籍、材料,只听过几次道士的言谈,读过一本《道德经》。不仅是老庄的喜欢,也喜欢佛学方面的东西。儒家的东西接触得多,从小家庭教育这方面多。对于佛、道,看的东西不多,看了也不全懂,但学会了“悟”。他们的一些玄理常常为我所悟,悟得与人家的原意相差甚远,但我却满足了。反正只要我悟出了对我有用的东西,便不管它原本是什么。在这方面的学习,我也吃了不少苦头,遭到许多非议。其实,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并不是要去做和尚、道士,要了解中国民族传统的东西,对中国的儒家、道家、佛家的了解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弄懂中国的国民性,了解中国的文学发展史。

十三、三十年代的作家中,深得你喜爱的是哪一个

不是哪一个,而是一群人。比如散文方面,有朱自清、丰子恺、周作人。小说方面,有鲁迅、沈从文、郁达夫。

十四、你这个人性情平和,很超脱,这种性格在你的作品中也表现出来了,你承认这一点吗?

一般来讲,文如其人,作家的性情是可以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但具体到我,你认为性情平和,很超脱,那是你的看法,别人或许又是另一种看法。我的作品是否也表现出了这种性情,那也只好完全由你去认为了,请原谅,我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十五、除文学之外,你对绘画、音乐、书法、戏剧等是否也有爱好?请分别谈一谈你从这些门类的艺术中汲取了些什么

我毫不谦虚地说,我对于绘画、音乐、书法、戏剧的爱好、热情并不比文学低,其有些见解和对文学的见解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平日读的书中,相当多的则是这方面的书。当然,既然现在是以文为主,对绘画、音乐、书法、戏剧诸方面是空谈的多,实践的少,理论上可以应酬,技法上等于零。了解、学习这诸方面的知识,于文学创作万分有益。如果有人说我的作品中多少有一点东方美学思想的影响,那很大程度得力于中国的文人画、民乐、书法和中国戏曲,我有意识地将中国的古代哲学与西方的现代派哲学作过比较,然后就分别将中国文人画和西洋画作比较,将中国戏曲和话剧作比较,从中获得我们民族文化长期以来所形成的美学方面的东西。简单地说,说是对世界和人生,中国人是用什么方式方法感知和把握的?要从具体谈起,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一九八五年年初,我当时怕别人耻笑,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正好涉及到你所提及的问题,我不妨让你再看看这篇臭文章吧。

(附《我的诗书画》)

所谓文学,都是给人以精神的享受,但弄文学的,却是最劳作的苦人。我之所以作诗作书作画,正如去公园里看景,产生于我文学写作的孤独寂寞,产生了就悬于墙上也供于我精神的受活。即是一种私货,我为我而作,其诗其书其画,就不同世人眼中的要求标准,而是我眼中的、心中的。

基于此,很多年来,我就一直做这种工作;过一段,房子的四壁就悬挂一批;烦腻了,就顺手撕去重换一批,这种勇敢,大有“无知无畏”的气概;这种习性,也自惹我发笑,认为是文人的一种无聊。

无聊的举动,虽源于消遣,却也有没想到的许多好处。

诗人并不仅是作诗的人,我是极信奉这句话的。诗应该充溢着整个世界,无论从事任何事业,要取得成功,因素或许是多方面的;但心中永远保持着诗意,那将是最重要的一条。我试验于小说、散文的写作,回到生活中去,或点灯熬油笔耕于桌案,艰难的劳动常常会使人陷入疲倦;苦中寻乐的,只有这诗。诗可以使我得到休息和安怡,得到激动和发狂,使心中涌动着写不尽的东西,永远保持不竭的精力,永远感到工作的美丽,当这种诗意的东西使我膨胀起来,禁不住现于笔端的,就是我平日写下的诗了。当然这种诗完全是我为我而作,故一直未拿去发表。这如同一棵树,得到阳光雨露的滋润,它就要生出叶子,叶子脱了,落降归根,再化作水、泥被树吸收,再发新叶;树开花,或许是为外界开的,所以它有炫目悦色之姿,叶完全是为自己树干生存而长,叶只有网的脉络和绿汁。

诗要流露出来,可以用分行的文字符号,当然也可以用不分行的线条的符号,这就是书,就是画。当我在乡间的山阴道上,看花开花落,观云聚云散,其小桥,流水,人家,其黑山,白月,昏鸦,诗的东西涌动,却意会而苦于无言语道出,我就把它画下来。当静坐房中,读一份家信,抚一节镇尺,思绪飞奔于童年往事,串缀于乡邻人物。诗的东西又涌动,却不能写出,又不能画出,久闷不已,我就书一幅字来。诗、书、画,是一个整体,但各自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它们可以使我将愁闷从身躯中一尽排泄而平和安宁,亦可以在兴奋之时发酵似的使我张狂而饮酒般的大醉。

已经声明,我作诗作书作画并不是取悦于别人的欣赏,也就无需有什么别人所依定的格式,换一句话说,就是没有潜心钻研过世上名家的诗的格律、画的技法、书的研究。所以,编辑同志来我这里,瞧见墙上的诗书画想拿去刊登,我反复说明我的诗书画在别人眼里并不是诗书画,我是在造我心中的境,借其境抒我的意,无可奈何,又补写了这段更无聊的文字,以便解释企图得以笑纳。

十六、目前,人们正在谈论“文化断裂带”问题,你是怎样看的

我是一个极一般的作家,且对文艺理论方面的知识很浅薄,故每每对文坛上出现的什么争论,我都是退在一边,老实的静静听别人说话。听完了也暗地里想一想,有时想出点什么,大多数什么也没想出来,只是又去照看自己的创作了。所以关于“文化断裂带”问题,也没资格去争论,硬是要问,我可以说说我曾经遇到过的一件事情。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二年的时候,外界对我的散文和小说评价截然不同,说我的散文很美,说我的小说太怪,缺陷很大。当时我很彷徨,不知所措,为什么同一个时期的同一个人,在立意甚至笔调都一样写东西,仅仅由于体裁稍有不同,得到的评价就如此悬殊呢?我去请教我的一位老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很深,又十分关注当代文学和我的创作,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在交谈中涉及到这个问题,他说,在中国,散文和小说相比,散文的历史是悠久的,成绩是辉煌的,小说虽有《红楼梦》,但像这样的作品很少,其小说的理论没有形成体系。这样到了三十年代,一大批作家在散文创作上基本上继承了散文的传统,而小说方面则完全向西方学习。也正因为当时是文学的开放年代,外国的小说发展已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确实小说作品比当时中国的强。而你读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多,受的影响较大,你按传统的散文写法从事散文创作,很自然读者能接受,而你借鉴唐人传奇小说和笔记小记的写法,则使现在的读者觉得好像太那个了,因为现在的读者接受的小说一般是从三十年代开始的,而三十年代的小说严格讲大量学的是外来小说的写法呀!这次谈论,使我想了好多问题,比如,三十年代的作家大多都是自小读四书五经的,古文水平是极其深厚的,为什么小说创作却更多地转向外国学习?从此使中国小说的理论再没有连接下来,这是可幸的事呢,还是遗憾的事?作为我们现在的年轻作家和年轻的评论家以及年轻的读者,接受的小说理论完全是外来的,而要进一步使我们的小说成熟,能自立自强,需要不需要挖掘中国传统小说中有用的东西呢?事情奇怪就奇怪在,三十年代的作家向外来的小说学习,而到了以后的几十年,我们的小说却又没有继续向外学习,我们所沿用的可以说仅仅是十九世纪的东西,现代的东西几乎一无所知了。这便是我的看法。所以,当今文坛争论“断裂带”问题,无疑是一件好事,无论准确还是偏颇,都将会使我们清醒地来“面对永恒和没有永恒的局面”(海明威的话),有意识地继承传统文化和吸收外来。文学创作上的大度,兼容并蓄,广泛吸收,才可能有好的作品、大的作品出现。

十七、你是否有意识地在“寻根”?你认为目前中国文学着眼点应当在哪里?是寻根呢,还是加强现代意识,更加准确地反映我们这个时代?它们两者的关系如何?

“寻根”是中国文学界新近产生的一种提法,但做类似内容的工作,我可以说是有意识的。对于目前中国文学的着眼点是寻根还是加强现代意识,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不能将它们剥开。在回答前边的几个问题时,也谈过这层意思。要成熟我们民族的文学,这是目的,目的是一,要做的工作是二,这便是一分为二;寻根是在现代意识之下进行的,以现代意识去寻根,这便又是合二为一。

十八、你是否有意使自己的作品在政治上超脱一些?

政治是无法超脱的,完全没有政治的文学作品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我们不能狭隘地理解政治。文学艺术有它的自身规律,只能忠实生活,忠实艺术,我反对的是就事论事,别的并没有想得太多。

十九、你怎样理解小说家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

作为一个作家,都是时代的作家,他必须为这个时代而写作。怎样为所处的时代写作,写些什么,如何去写,这里边就有了档次。

二十、平时,你是否很注意文艺理论战线上所发生的情况和变化?作为一个作家,你对理论家有何建议?你期望文艺理论如何发展?

我是十分关注文艺理论战线上所发生的情况和变化的,因为我是一个各方面知识都很浅薄的作家,又身处在较偏僻的地方,我得力争站在一切信息的前头,想方设法提高丰实自己。对于文艺理论家我是极尊重的!一个作家写出东西,都希望评论家说说话。如果听些很好听的话,将会给这个作家想像不到的刺激,所获得的力量是极其之大的。我的情况也是这样。但是,当这个作家的作品渐渐地多了,他就不一定光爱听好听的话了,甚至对那些不符合实际的好话有些反感,需要的是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在分析研究中受到启发。当前,中青年文艺理论家十分活跃,他们思想锐敏,见解独到深刻,读他们的文章很受启发。我盼望我们的文艺理论能形成自己的体系,多关注文坛上的创作,在评价任何作家、作品时,要实事求是而不要就事论事。创作和评论同样需要自由、自立、自强。

二十一、你对你将来的创作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我生前为何物所托生,亦不知道我死后又会托生为何物。我将来的创作我想还是创作吧。

二十二、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小说创作上来吗?

说不定。

二十三、你通常什么时候写作?每天大约写多少?

我虽然是专业作家了,但创作的时间还只能是业余的。我的房子太小,而每天的来人又太多。人来了就打门,打得好响,不开门吧,那敲打声不断,四邻反感,我在里边又写不成,人家就坐在门口,你连咳嗽也不敢咳嗽了,只好开门。来人有的是有重要事,有的则闲聊,我心软,既来之,就陪着聊,聊一晌,聊半天,他才走,我就又去写。所以,我没有一些人的所谓“最佳写作时间”。每天能写多少?这更说不来,有时写几千,有时写几十个字,有时好长时间一个字也写不出。

二十四、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又读了一遍《史记》,正在读《金瓶梅词话》。因为在病中,也读了一些中医书籍。看中医书太好了,中国文论的许多东西全在里头。因身体不好,就梦想武功,看了《武经七书》,极有意思。

二十五、你喜欢交朋友吗?和朋友在一起,你谈些什么?

我认识的人多,好朋友不多,我一生吃过许多亏,全在那些“朋友”之中。当然,好的是大多数,我们在一起什么都谈,谈得多的还是文学和艺术。

二十六、你是一个十分会讲故事的人,这种交际活动是否也与你的创作热情有关?

那都是瞎扯。在特定的环境下,别人不说透的话我来说透,有时故意作践我让大家快活。大家快活了,我也就快活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的。

二十七、在人生事业上,你有没有一种宏愿,一种目标?是什么?

请允许我不要说。

二十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十分谢谢你能到我这儿来,我们又谈了这么多问题!但我声明:我是信口胡说的,未经过深思熟虑,一定错误百出,请多批评。文责自负,也话责自负,若有谬处,那是无知所致,请万不要上到什么纲上去啊!哈哈!

198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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