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当代中国诗歌中的四种虚荣心(2)

命令我沉默 作者:沈浩波


以政治虚荣心为写作依据的思潮,本来已经烟消云散,但在近年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这种反复,根源是诗歌的边缘化。社会越来越功利,越来越以“实用”作为唯一标准,人们对诗歌的质疑和妖魔化就越剧烈。“写诗有什么用?”诗歌原本就不是以有用无用为标准,它是精神、生命、经验、意志、语言、美学等共同作用下的结晶体,追求的是永恒的价值。但这种价值无法清晰、简单地传达给大众。面对大众振振有词的一问,诗人只好摊开双手:是,没用,但我们愿意,可以吗?诗人放弃了阐释诗歌的机会,大众获得了评价诗歌的权力,对诗人提出了要求,要求诗人像他们接受过的诗歌教育里的样子,成为良知和道德的展现者,要求诗歌重新变得有用。在新世纪,互联网越发普及,中国人的表达欲望、言说欲望越来越强烈,对社会发言的“公共知识分子”身份满足着很多文人的英雄主义梦想,他们也确实备受关注。在互联网上,各种政治正确的坚定言论饱受追捧,摇滚歌手、媒体人、专栏作家、博客写手、大学教授、作家、商人……都摇身一变,成为“公共知识分子”,并且仿佛只要成为“公共知识分子”,就获得了某种文化上的道德优越感。对很多年轻时就胸怀英雄梦和时代先知梦的诗人来说,这构成了刺激。前一分钟他们被放逐,后一分钟他们上网,他们渴望重新回到焦点,重新变得有用。一方面是诗人被时代和大众放逐的焦虑,一方面是大众对诗人站出来鼓吹良知和成为道德代言人的浅薄需求。带着投机的欲望,不少诗人的政治虚荣心开始在写作中上升。

我并不反对有限度的政治虚荣心,我自己也是一个愿意对时代和社会保持敏感、保持关注,乃至随时以写作介入的诗人。但在这样的写作中,诗歌应该大于政治虚荣心,政治虚荣心应该对诗歌起到正向作用。残酷的是,我看到很多诗人以取消诗歌本身的规律为代价,口干舌燥、声嘶力竭地杀了过去。空洞的良知,乏味的道德,假大空的政治正确,非此即彼的反抗,陈词滥调的嗫嚅,几乎取消了诗歌的一切幽微、敏感、湿润。

先锋虚荣心的歧途在于,因自身的浅陋狭隘,一味把先锋置换成反文化,继而更鄙陋地置换成以没文化为荣,展示自己没文化。被刻意放大的没文化虚荣心和被刻意放大的文化虚荣心,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前者通常以流氓无产者的姿态出现,后者通常以饱学的文化贵族姿态出现,本质都是基于对文化的臣服和自卑。

先锋虚荣心的另一种歧途,则是将先锋精神的一个维度——对人性幽暗复杂的挖掘和对人性真实的尊重,简单置换到“我口写我心”的粗浅层面,甚至达不到“我口写我心”,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抵达心之微妙,只是停留在“我口写我最简单的动物性欲望”的层面。更有甚者,为了展露所谓的“先锋肌肉”,在写作中一味好勇斗狠,刻意追求粗鄙的表达方式,刻意炫耀流氓“无产者”的生活方式,用先锋标榜自己,以掩饰自卑。

先锋虚荣心的第三种歧途,是宣称自己发明了某种唯一的诗歌真理。某些语言诗派(他们认为语言是诗歌的唯一真理)甚至为此炮制出了类似于宗教教义那样的真理条款。最近的某个真理条款宣称,一切修辞都是远离诗歌的。我不反对,甚至欣赏某些诗人个人化的极端语言实验。坚决,乃至极端,确实可以成就某些诗人,放大他们坚持的美学理想,拓宽审美的范围。但“唯一真理”、对其本人的诗歌创作故步自封,以及其影响力所及的其他诗人的诗歌创作,带来的危害已经清晰可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