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太快、太令人惊愕、太令人难过与措手不及，许多当天及后来办丧事的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大人也不愿意再谈起这件伤心事。后来，我才逐渐拼凑出整件事情：因为妈妈的生产比预产期晚了很多天，小孩子很大，往上冲，所以一直生不下来。

那天妈妈被送到医院后，医院判定是难产，需要动剖腹手术，将过大的胎儿拿出来。而这时医院要求爸爸必须先缴付5000元①的保证金，才能开刀。

47年前的5000元可是一大笔钱！尤其是对我们这样的人家，平常赚的钱只够勉强糊口，哪来的5000元？不管爸爸如何再三向医院哀求，甚至跪下来也没用，没有保证金，医院就不肯开刀。爸爸只好到处想办法，联络亲友借钱。住在西螺的奶奶知道了此事，也赶紧从西螺赶了过来。

在奶奶急急赶来的这段时间里，爸爸又四处奔波，到处找朋友和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借钱。好不容易等他凑到5000元，跑回医院时，妈妈已经撑不住而去世了。奶奶紧接着赶到医院，但她也没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

我们全都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小时候，我不懂得责怪医院忍心见死不救，只是怨自己家里穷，拿不出保证金，才会造成妈妈和未出世的弟弟“一尸两命”的悲惨命运。但我的心里，对医院和医生视钱如命，居然能狠心坐视难产的孕妇辗转反侧，让她在那里孤单而痛苦地死去，而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理。我心想，原来，如果付不起医院的保证金，人就是会被放到死而已。

他们明明有能力施以援手，却因为病人缴不起保证金，而选择袖手旁观，甚至连暂施以援手也不肯，就这么眼睁睁地坐视一个家庭陷入悲剧，六个孩子失去母亲，却依然无动于衷。这是什么样的冷血医院？什么样的无情医生？

所以，我以前很讨厌医院，除非不得已，我绝不会去医院或去找医生看病。而且，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更加深了我对医院和医生的反感。

后来，因为在市场卖菜，我认识了很多医生、医生太太，其中一些甚至成了我的好朋友。我曾拿这件事请教过他们：为什么医院会见死不救？他们很无奈地告诉我，早年制度如此，“在最早期最早期，住院的人一定要缴保证金，然后医院才会看病。如果没缴，医院就……”

虽然他们说的是“最早期最早期……”，但对我来说，事情却好像刚发生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