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苦功通神(5)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瓦雷里认为,有待雕琢的宝石,如果总是散落和深藏在沉睡的岩石里面,不经过人类的劳动将它们发掘、搭配、修改,制成首饰,它们就什么也不是。极端地说,一个特定的上下文位置上只适合唯一的那个词,诗人必须找到它,用杜甫习用的字眼,这就是“冥搜”工夫:“论兵远壑净,亦可纵冥搜。题诗得秀句,札翰时相投”(《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豪华看古往,服食寄冥搜。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西阁二首》之二)。

这个“冥搜”的过程,伴随着不断的“筛滤”、“抹擦”、“删减”。欧阳修《六一诗话》上讲过一个有名的故事:

陈(从易)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我们可以设想,杜甫推敲这句诗的那会儿,“疾”、“落”、“起”、“下”,这些字眼也许还真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只不过又一一被他否决了,最终选定了一个“过”字。这让我想起瓦雷里的说法:

在文学上,严肃的工作是通过拒绝来体现和实行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它通过拒绝的数目来度量。如果有可能对拒绝的频率和类型做一番研究,这一研究会成为了解作家内心世界的主要来源,因为它让我们看清在一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作家的性情、抱负和预见之间所进行的隐蔽的争论,另一方面,还能看到当时作家所受到的激励和他采用的技巧。

诗人斟酌字眼时所拒绝的数量与频率,文学史上有很多纪录。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载王安石写“春风又绿江南岸”,旋用又旋弃“到”、“过”、“入”、“满”,而终于选定“绿”,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修辞好榜样。而张炎《词源》记其父张枢作《惜花春早起》一词,在用字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敲,却被胡适当作了笑话:

例如张叔夏,《词源》里说,他的父亲作了一句“琐窗深”,觉得不协律,遂改为“琐窗幽”,还觉得不协律,后来改为“琐窗明”,才协律了。“深”改为“幽”还差不多少;“幽”改为“明”,便是恰相反的意义了。究竟那窗子是“幽暗”呢,还是“明敞”呢?这上面,他们全不计较!

其实,胡适只晓得“情生文”,不懂得“文生文”,也就是说,一首诗可能是因字生字、因韵呼韵地有机生长出来的。

胡适的诗学可一言以蔽之曰“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与杜甫和瓦雷里、艾略特一类诗人夜色里的工作完全是两回事。对于这些真正的大师来说,一首完美的诗就是一个精确计算的梦。

我们总是设想,杜甫写诗的情形与李白大概是不一样的吧?就像瓦雷里与艾略特这些现代主义诗人,他们与浪漫主义诗人之间不也是两样的情况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这让我们感觉李白的写作是不费推敲的功夫,就可收震骇的效果的。然而,如果我们熟悉瓦雷里与艾略特对诗的过程与效果之间关系的阐述,就不会再相信这个假设。不错,李白“诗成泣鬼神”,但未成之际,仍然要不断地搜索、比较和选择,只不过李白的天才就在于他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这一切的,所谓“敏捷诗千首”或“斗酒诗百篇”,乃属于看不到幕后隐藏的巨大劳动的神话。韩愈《调张籍》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韩愈渴望一睹李杜“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的大脑运转过程,他沮丧于这不可能,于是只能悬想当时那伟大的施工场面了。但一般读者想不到这一层,他面对的只是眼前的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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