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绿腰长袖舞婆娑(1)

天涯晚笛 作者:苏炜


和充和老人聊天,常常都是从茶几上的书本引出即兴话题。

那天去看她,小几上摆着一摞跟昆曲有关的书。有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报导结集,还有一本由俞振飞题名,名为《姹紫嫣红:昆事图录》。翻到其中“张家四杰”一节,正收录了他们张家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与昆曲结缘的故事,还有姐妹们各自在昆曲舞台上的演出剧照(据张先生说:三姐兆和其实没有唱过昆曲,戏倒是懂得很多,只是各种谈昆曲的书里都爱这么写——“张家四杰”)。看着那些蛾眉淡妆、婀娜多姿的身段姿容,陈年的黑白图片上似袅起一缕缕兰菊的馨香,我便和张先生谈起了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东西——昆曲。

张先生喝一口淡茶,慢慢说道:“我学曲学得很晚。小时候读的是家里的私学,十六岁才正式进学堂——进的就是我父亲在苏州办的『乐益女中』,那时候我的几个姐姐都上大学去了,家中女孩子就剩下我,我就开始跟着学校的昆曲课听昆曲、学昆曲——那时候我父亲的学校是开昆曲课的,一个星期上几次课,有专门的老师教,几个学生一起学。慢慢就觉得不够了,父亲便单独给我请老师。我的昆曲老师姓沈,名叫沈传芷,我唤他沈先生、沈老师,是昆曲界『传』字辈的名角儿……”

我笑了:“又是一个『沈』——张先生你注意过么?你生命中有好几位『沈先生』,都跟你最重要的经历有关。”

张先生眼睛一亮:“哎哟,真的哟,他们都是姓沈哟!”

“哎哟,又有鬼哟!”我几乎忍不住就要学着她的口气,可是我把话咽住了。

她微笑着又沉入了回忆之中:“这位沈老师什么都会,小生、冠生、正旦、花旦、小旦的戏,他都会唱,就是不唱老生。他教我的时候,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我问:“那时候昆曲的演出,很兴盛么?”

“其实也不。那年月,上海舞台上唱昆曲的,只有传字辈的一个班,在『大世界』演出。战前那几年,就开始不太有戏唱了。苏州离上海近,我父亲就请他们过来教曲。沈老师先在苏州教,后来又到青岛去教。我有两个暑假就专门跑到青岛去,跟沈老师学戏。先学唱,再学表演。一个戏要学好几个礼拜呢。那时青岛唱昆曲的人很多,第一年我跟我弟弟张宗和一起去,他也学戏,住在太平路海边一座别墅里。第二年跟青岛的曲友熟了,就住在一个孙姓朋友家里。那时候,家里请了笛师,听曲唱曲,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

我说:“我记得从哪一篇文章里读过——有一段时间,你夜夜坐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

她笑笑:“是孙康宜的文章吧?有意思的是,战前那几年,我常在拙政园那条船上唱戏,战后呢,我又回到拙政园,却是在那里教书——那时候的『社会教育学院』设在那里,我是代我弟弟宗和的课,在那里教书。”

话说到这里,被一个电话打断了。像是一个越洋长途,张先生拿着话筒和手里的纸张,眯眼辨识,向对方娓娓细道。原来,这是另一位“沈先生”——沈尹默先生的儿子,越洋打来的电话,请张充和帮助读校刻在古棺上的一段沈尹默墨迹的拓片。拓片的复制件,显然是从计算机网络里传来的,我接过来,和张先生一起辨认:

《题王晖棺玄武像》

沈尹默

昔闻巨蛇能吞象,今见蛇尾缠灵龟;

四目炯炯还相像,思饮怨□孰得□。

物非其类却相从,蛇定是雌龟是雄;

相与相违世间事,悠悠措置信天公。

沫若老兄嘱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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