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无法向任何人指出这个事实。你向谁去说这件事?它是多么令人难以启齿!多么令人羞愧和羞惭!何况这种事情,任何的别人都没有切肤之痛,谁来同你一道感受,体验你所体验到的这种拿不到桌面上来的处境?人们会把你说的不当一回事,不会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他们凭直觉能够感到,你不是第一个经历这种事情的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说到底——他们会想——这种发生在夫妻卧室里的事情,旁人不好插嘴。在人们熟悉的那个传统中,没有身体的恰当位置,没有关于身体的伦理和真理,除了在一些所谓“黄色小说”中,现实中没有一个正人君子以理直气壮的方式,谈过身体的正当性、身体的存在、身体的伦理和身体的真理。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的是,即使他们去做夫妻在卧室里所做的,也是把它当作一个失误、一种不慎、一件和“背叛”有关的事情。
发生在卧室里无声的杀戮就不叫杀戮?卧室里的人性缺乏就不叫人性的缺乏或丧失?
那是一种真正可以称之为“杀人不见血”的做法。我要说——并且可以担保——这种不仁不义的做法,在我们的周围生活当中、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是以一个颇为可观的数量存在着,只是缺少记载而已。无数像我这样的女性,只能在一种全然的喑哑无声中度过寂寞、压抑、受折磨的一生。在我自己直接认识和间接认识的人当中,类似的事情就有若干起。
——我曾经给一位割股动脉自杀的女友最后梳头、穿上殓衣,她是在与丈夫共同招待了家中的一位来客之后,深夜与来客同宿而被丈夫发现,羞愤之下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一个女人,在丈夫仍然在家的情况下,与其他男人同眠?在她死前一个月我和她有过简短的对话,她急促地对我说:她丈夫“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说实话,当时我自己也没有认真把她说的听进去,也许她在寻求帮助,但是我没有以恰当的方式回应她。
——一位在许多人眼中十分成功的男人被诊断患了肝癌,这种病一般活不过三个月,可是他的妻子却在几乎是他弥留的病床上,让他签了离婚协议书,并很快与别人结了婚。在外人看来,这种做法是不可理解的。无论如何,这个人快要死了,再稍微等一等。据我后来的观察,这个在报纸上被渲染为几乎是千夫所指的女人,实际上是位十分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之后,有关这位死者如何“不解风情”“不行丈夫之道”的说法,陆续流传开来。我不敢断定,这个女人是否坚决不愿意做这个男人的寡妇,或者坚决不愿意这个男人以她丈夫的身份去世?如果是那样的话,需要多么大的隐痛,才能积累起如此深刻的怨恨和仇恨?
诚然,在单个的男人和单个的女人关系之间,呈现出不同的个性或者说异质性,这一个故事和另外一个故事像两片树叶一样,不可能完全雷同;造成这些故事的病毒很可能不止一个,很可能存在其他的病毒及多种病毒并发的情况,不能简单地归结到一个结论中去;但如果说,在它们之间享有一个共同的病毒,有一种通病的存在,而且发病率并不算低,恐怕是不过分的。
某种共同性还在于,这些故事中的男主角在世人眼中都是好男人、优秀男人、成功人士。他们的确有许多魅力,有许多过人之处,除了在卧室这种失却公共光线的地方,他们在其他方面都是令人满意、值得称赞的。然而这样一来,身处其中的女性就会更加孤独:你所碰到的并不是坏人,相反,是人们眼中十足的好人,他无意加害你,也无意加害任何人,甚至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特别不满,包括对于你本人,也心存善意,一如既往地对你好,在生活中尽可能地予以照顾,甚至并不把眼光落在别的女人身上!可以说,凡是在人们目光所及之处,他都像个模范,这样的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果其中有一位妻子去问丈夫为什么不上床睡觉,得到的回答会是如此不可思议:“我要写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