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不在于这些真正实行了阉割手术的人有多少——他们在数量上的有限,很容易让人认为这种现象只与人口上的少数有关;比阉割的人口分布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种制度,是这个社会所有男性都同意、认可并参与巩固强化的一种体制。这种制度承认并一再复制这样的神话:在一个至高无上的男人面前,其余所有的男人都需要让步;那些没有被阉割的男人,将尽一切可能满足那个唯一的男人的需要,包括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样一种制度下,“被阉割的焦虑”就不是只存在于符号或者想象之中,而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实。比照已经被割掉生殖器的太监,这些人只是暂时替皇帝保存这些东西而已,从本质上,它们不属于他们本人。或许是因为受罚,或许是出于效忠,一旦皇帝有这样的需要,那么,他们将随时奉献出来,没有后悔的余地。而迄今皇帝还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仅仅是皇恩浩荡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宦官制度并不是那个社会制度的不起眼的附属部分,而是它的表征乃至核心所在。否定一部分男人(太监)的性别身份,实际上是否定除了皇帝之外其他所有男人的性别身份,至少在皇帝面前,其余的男人都是“次男人”,有待完成最终的阉割手续。因此,净身就不仅是发生在一些男人肉体上的事实,它也发生在其余男人的意识当中。当一些男人身体上遭受阉割之时,另外一些男人在精神上、人格上、尊严方面就毫发无伤吗?被割掉的男根是个空洞,另外一些男人虽然挂着那个东西,但也是徒有其表而已,对许多人来说,它仅仅意味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当然,这套逻辑适用于自愿加入这套游戏的人,适用于那些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贫贱地位、想要在险恶的朝廷官府中谋求生存和权力的人。应该说,传统封建制度的皇帝并不直接召唤每一个人,只要不犯上作乱,你是井水,皇帝是河水。但是对那些不甘心居人下、想和皇帝同饮一江水的人,却不一样。他们接受皇帝的询唤,想要在这种等级制度中获取一个位置,但皇帝对他们的要求是制裁性的——必须把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除去自身的一切私心杂念,让自己成为皇帝意志的跑马场。由于其完全金字塔的性质,处于这个等级制度上的每一个层次,都有在它上面的更高一层,因而它自身仍然是易受攻击和面临威胁的。我完全不想用“女人”这个词,但是在那种权力游戏中,皇帝和臣子的关系,经常被比喻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净身入宫的男人在有地位的太监的引领下,要立下“婚书”,即把自己当作女人一样“嫁”到宫里去;而一些得不到皇帝重用的男人,会把自己比作迟暮的“香草美人”或者“宫廷怨妇”,抱怨皇帝不垂青他们。这种现象拿西方的女权主义理论是无法解释的,那里有一个“菲勒斯中心”,即男根中心;但是在中国,即便是男根,也不是牢不可破的,它时时处于被阉割、被削弱、被威胁的危险之中。对许多男人来说,这个表述改为“只有一个男根是中心”更为恰当。而他们自身,则处于“去势”和“非雄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