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当然会有机会也考虑做艺术家” (1)

杜尚传 作者:王瑞芸


ws诺曼底人除去在征战统治上有能力,在艺术上也很有一手,他们在统治英国期间发展出一种成熟的建筑风格——诺曼式【2】。这种风格很快风行欧洲大陆,一时成为中世纪欧洲建筑的主流。

诺曼底的主要城市卢昂,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有名的卢昂大教堂极其古老精美,是世界一流的杰作。哪怕就是布兰维尔这样一个小镇的教堂(就在杜尚家前面),也相当坚固体面。教堂通体用石头建成,有高大的拱顶,哥特式的玻璃花窗和尖尖的塔楼,内里的石头雕塑、橡木祭坛都做工精细,让人难以相信这只不过是一个小乡镇的教堂。从这里不难看出,文化艺术在法国民间渗透很深,覆盖极广。

在诺曼底随便走走,可以看到,它的寻常小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即使老旧,都收拾得整齐体面,红的或黑的瓦,粉白的墙,黑色的木头椽子镶嵌白墙之中,有悦目的装饰效果,沿街的窗台门廊上多数会摆出一盆盆的花。显然,诺曼底人很善于享受生活,把日子过得殷实而有情致。出生在这样地区与民风中,杜尚算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家在布兰维尔小镇上,是个殷实体面的家庭,他的父亲是镇上的头面人物:公证人兼镇长。

公证人在过去两百年中一直是法国社会中的重要角色,他们经管立遗嘱、定契约、收税、裁判纠纷、投资咨询等一切日常事务。实在说来,公证人就是一乡的总理,他要给人出主意,断是非,谋钱财,节开支,筹前程,了后事……能做上公证人的必是头脑清楚、精明能干、善解人意之辈,不然何以能把一乡里错综复杂的疙瘩事调停得整齐妥帖。杜尚的父亲就正是这样一个能干人。

杜尚父亲叫尤金·杜尚(Eugene Duchamp,1848-1925),他出生在法国乡间的清贫人家,家中只靠开小咖啡店维生。尤金·杜尚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因为聪明能干,被送到城市受大学教育。他从大学毕业后,到枫丹白露的一家税务所当了一段时间的雇员,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被征兵参战,很快在部队里升为副官。战争后他转业回到地方,在诺曼底的一个城市丹维勒当上了税务官。在做税务官时他结了婚,娶的是卢昂市一位家境殷实的姑娘露西·尼科尔(Lucie Nicolle,1860-1925)。露西家里是做船舶运输生意的,因此她在结婚时带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嫁妆,靠了这笔嫁妆,尤金·杜尚就在卢昂地区的小镇布兰维尔买下了一份公证人的产业,他在搬到布兰维尔六个月之后,就因为精明能干就被选进十二人的镇委会,协助管理地方事务,而且很快被任命为镇委会秘书,不久又以压倒多数的选票被选为镇长,并连任两期(一期五年)。在十年任期内,他做下了许多有益乡人的事情:申请在镇上添设一个火车小站,申请在镇上开设一个银行的支行,还开办了一所女子学校,等等。我们看得出,杜尚的父亲,从一个乡里的穷孩子,慢慢磨炼成一个精干的乡镇领导者和核心人物,靠的全是他自己的能力。老杜尚给自己和全家在布兰维尔镇挣下了一份体面的生活,他们在这个镇子直住了二十二年才离开。老杜尚在带着全家人离开时,带着一份足以养老和支持六个子女成长的可观积蓄。

显然,尤金·杜尚能管理好一镇人的事务,也同样能管理好家中的事务。他给自己的子女营造了一个经济富足、受乡人尊敬的家。尤金·杜尚曾有七个子女,除去早年夭折了一个女儿,老杜尚家共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加斯东(Gaston)生于1875年,第二个儿子雷蒙(Raymond)生于1876年,杜尚是家中的第三个男孩,在他之后,他母亲又生了三个女孩:苏珊(Suzanne),伊冯娜(Yvonne),马德莱娜(Magdeleine)。

作为一个公证人的家庭,杜尚一家在布兰维尔过着像19世纪法国作家福楼拜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中描绘的那种外省人生活,平静,富足。《包法利夫人》中描写的“永镇”,离布兰维尔只有十几里路,因此,福楼拜用极其精确的现实主义手法描绘的“外省风俗”,也正是杜尚一家居住地区的生活画面。福楼拜这样描写永镇的公证人住宅:“再往里去,就是一所白房子,台阶两头一边一个铜瓶,门上钉着一块亮晶晶的事务所小牌,这就是公证人的住宅,当地数它漂亮。”尤金·杜尚家在布兰维尔镇上那栋结实体面的楼房和福楼拜小说里描写的公证人住宅一样,正是当地最漂亮的房子,红砖墙,黑房顶,白窗扇,上下三层,极其结实方正(图1-2)。房子前面坐落着镇上的灵魂建筑——教堂。东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直连到河岸,河岸边种着三排平行的桃树。在其中的一棵桃树上有十四岁的杜尚刻下的字迹:“马塞尔·杜尚,1901年4月19日”。直到现在,那栋楼房还在,按杜尚在这栋房子里出生那年(1887)算,它已经有一百多岁。80年代时有人给它估价还能值到三十万美元,现在肯定能值更多,因为房子依然结实,并且有人居住。【3】

杜尚家的屋后,通向河边的原野,屋前,是布兰维尔镇的教堂,这里除去清晨的莺啼燕语,薄暮的教堂钟声,是要多安静有多安静。从留下的照片中,我们看到,生活在这里的杜尚一家,衣着优雅,过着体面舒适的生活(图1-3)。杜尚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直到十七岁离家,没有受过任何辛苦经过任何风浪。他照社会设定的程序读了小学和中学,然后离开这里,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是最自在的身份:艺术家。

杜尚家的六个孩子中,共有四个做了艺术家。虽说法国历来尊重从事艺术的人,高看艺术家(法国至今的民意测验中“最受尊敬的职业”一栏,依然是艺术家——这在其他地方则无从想象),可是六个子女中竟有四个选择从事艺术,这个比例对一个家庭来说还是过于高了。因为艺术家在任何社会里都是一个没有保障的职业,而这位做公证人的父亲那么善于务实,善于经营世间生活,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至少是儿子们能继承他的职业,做公证人或律师,成为社会倚重的角色,既有身份,收入又好。因此他曾把两个大儿子分别送到巴黎去,一个学法律,一个学医。但这两个儿子都在半途改了主意,选择当艺术家。而且在他们之后,他的第三个儿子杜尚,还有杜尚的大妹妹苏珊也都做了艺术家。

难得的是,这位父亲和违背他意愿的子女们竟没有发生过冲突。凡仔细研究过杜尚少年时期的学者们,都对他们有那样平静祥和的家庭关系感到吃惊。想想看,父子两辈人有如此大的不同,放在别的家庭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但杜尚家却平静无事,波澜不起。这当然得之于老杜尚的睿智聪明,他是这个家庭的强韧而有弹性的箍儿。杜尚在成年后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总是说,他的童年生活算得幸福。这幸福除去家庭在经济上的稳定殷实,更重要的应该是来自他父亲的善解人意。作为公证人,他既要精明又要诚实,既要严格又要开通,无疑他把这些特点平衡得很好,只看他对待子女的态度和做法就很能说明问题。

尤金·杜尚显然从不强迫子女照父辈的希望成长,他给了他们自由,甚至还在他们尚不能自立时持续提供经济帮助。不过,他与要当艺术家的几个孩子们说好,他们成年后从他这里得到的每一笔资助都要记上账,最后分遗产时需扣除,这样对所有的子女在财产分配上才能做得公平。这位出色的公证人父亲把事情做得仁厚、精明而公道,避免了今后的家庭纠纷,子女们也都很服气。杜尚在成年后谈到他父亲的这一措施时笑道:“这是个非常好的做法,应该向每个做父亲的推广。”

杜尚的母亲对杜尚的成长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杜尚不止一次流露过他并不喜欢自己母亲,而且他的两个哥哥和大妹妹苏珊也都不大喜欢母亲。杜尚母亲结婚时才十八岁。在尤金面前她是个城里姑娘,而这么多年来她跟着丈夫一直生活在小镇上有什么感触和心事,却没有人知道。照了杜尚自己的描述,他的母亲性格“沉静,冷漠”,而且患有耳疾。在杜尚出生的时候,她的耳朵就几乎快要听不到声音了。听力上的困难再加上淡漠的性格,使她对周围的事情进入得越来越少,只管埋头照料自己最小的孩子。她好像明显偏爱两个最小的女儿,杜尚说她“从来不拒绝她们”。是她天生喜欢女孩子,还是别有原因?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在杜尚出生前,曾有一个姐姐,可惜只三岁就夭折了。因此杜尚的母亲是带着丧女之痛抚养杜尚这个男婴的。杜尚都长到三岁了,还被母亲打扮成女孩子,留着长发,穿着白纱的小裙子(图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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