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司机劫财施暴的事偶有所闻,究竟是其中的极少数。我个人所遇到的令人恼火的司机只有下述几个类型。长头发一脸渍泥,服装不整。当然士大夫也有囚首垢面的,对计程车司机也就不必深责。曾经有一阵子要司机都穿制服,若要统一服装,没有希特勒一般的蛮干的力量能办得通么?有时候他口里叼着一根纸烟开车,风吹火星直扑后座,我请他不要吸烟,他理都不理,再请求他一遍他就赌气把烟向窗外一丢,顺势啐一口,唾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来。又有些个雅好音乐,或是误会乘客都是喜欢音乐的,把音响开得震耳欲聋(已经相当聋的也吃不消),而所播唱的无非是那些靡靡之音。我请他把声音放小一些,他勉强从命,老大不愿意地作象征性地调整,我请他干脆关掉,这下子他可光火了,他说:“这车子是我的!”显然地他忘记了付车资的人暂时也有一点权利可以主张。但是我没有做声,我报以“沉默的抗议”。更有一回,司机以为我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南辕北辙地大兜圈子。我发现有异,加以指正。他恼羞成怒,立刻脸红脖子粗,猛踩油门,突转硬弯,在并不十分空荡的路面上蛇行急驶,遇到红灯表演紧急刹车。我看他并没有与我偕亡的意思,大概只是要我受一点刺激,紧张一下而已。为了使他满足,我紧握把手,故作紧张状,好像是准备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样子。遇到这样的事,无需惊异,天下是有这等样的人,不过偶然让我遇到罢了。从前人说,同搭一条船便是缘。坐计程车,亦然。遇上什么样的司机也是前缘注定,没得说。
绝大多数司机是和善的。尤其是年纪比较大些的,胖胖墩墩的,一脸的老实相,有些个还颇为健谈。
“老先生哪里人呀?”
“北平。”
“我一听就知道啦。”
“您高寿啦?”
“还小呢,八十出头。”
“喝!”他吓一跳。“保养得好!”
就这样攀谈下去,一直没个完,到我下车为止。更有些个善于看相,劈头就问:
“您在什么地方上班?”
我没做声。他在返光镜中再瞄我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不像是做官的。”我哼了一声。他又补充一句:“也不像做买卖的。”他逗起了我的好奇,我就反问:
“你说我像是干什么的呢?”
“大约是教书的吧?”我听到心头一凛,被他一语摸清了我的底牌。退休了二十年,还没有褪尽穷酸气。
又有一次我看见车里挂着一张优良驾驶奖状,好像是说什么多少年未出事故。我的几句赞扬引出司机的一番不卑不亢的话:“干我们这一行的,唉,要说行车安全,其实我们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说到这里话一顿,他继续说,“另外百分之五十是操在别人手里。”我深韪其言,其实无论干哪一行,要成功当然靠自己,然而也要看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