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裔

历史如此年轻 作者:田东江




今年7月11日是郑和首下西洋600周年纪念日。媒体对此莫不做足文章,忽地于7月7日出版的《瞭望东方周刊》读到了探访郑和后裔的文章,不禁心中一凛。大家都知道郑和真正是个太监而并非“传说是个太监”(文章中郑和后裔郑恩良语),而且10岁就入宫去势,后代是从哪里来的呢?对这个人们最关心的问题,通篇文章只字不提。倒是笔者在别处郑恩良的一篇“揭秘”文章里,知道《郑和家谱》有“郑和以兄文铭之子立嫡,名赐”的记载,才恍然大悟。这些,前一位记者应该是知道的,在这里含糊其词,实在是有意制造玄虚。

我们中国人很喜欢“认祖归宗”,尤其“祖先”是名人的。有学者考证,从讲究门第的魏晋开始,族谱里攀附名流、伪冒名族、滥造世系之风就开始登台亮相。这种现象在文学作品里有比较形象的揭示。比如汤显祖的《牡丹亭》,男主角柳梦梅开场时便急急忙忙地表白自己“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还说自己的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女主角杜丽娘的爸爸杜宝,则自称“乃唐朝杜子美之后”。柳、韩这两个落魄文人在一起感叹的那一段特有意思,柳说:“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元孙,再不曾乞得一些巧来?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穷文》,到老兄二十几辈了,还不曾送的个穷去?”

要说后裔最风光的,该是孔夫子的了。从宋朝起,中经元、明到清,封建朝廷在推崇孔子的同时,也泽及了他的后裔,那就是册封孔子嫡系子孙为衍圣公。这个世袭爵号,为孔家赢得了不随王朝改换而衰落的特殊贵族地位。《池北偶谈》另载,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周公(周文王第四子,武王的弟弟,曾两次辅佐武王东伐纣王)的七十三代孙“上疏吁恩”,主动要求朝廷给个待遇。康熙认为周公“功德昭著,其子孙应给职衔”,于是周公后裔乃世袭五经博士。而子贡(孔子弟子)后裔提出同样要求,则“部议不允”,在下面就给截住了。揣测起来,子贡固然以经商致富而著称,毕竟是自家的私事,与“功德昭著”还不搭边,假如他的后裔要是世袭什么,那么孔门“贤人七十二”的其他后裔呢?还有的是他人“拔刀相助”争取待遇的。顺治十二年(1655年)江南布政使司为朱熹后裔、康熙九年(1670年)御史傅世舟为二程(程颢、程颐)后裔、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佥都御史姚缔虞为周敦颐后裔呈请职位,都得到了批准,而且都是世袭五经博士。这样看起来,清朝的五经博士早已经不是两汉时那种教授五经的学官,仅仅是个具有安抚功能的虚衔而已。

祖先了得,后裔未必了得,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鲁迅笔下的阿Q就是一个生动的实例,他的祖先再阔——姑且这样认为,现在的他也只有栖身土谷祠。文革时,遇罗克那篇著名的《出身论》,剖析的就是血统论的荒谬本质。唐朝有位李揆,人家说他“头头第一”:门户第一、文章第一、官职第一。李揆则很理智:“若道门户,门户则有所承余裕也;文学则道尚未闻;官职,遭遇耳。”后人对此评价曰:对所谓门第之类,“人艳之则炽炭,揆言之则寒冰”。南朝的朱异,为官不怎么样,“贪财冒贿,欺罔视听,以伺候人主意,不肯进贤黜恶”;但他对那些自以为出身高贵的人非常不屑:“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诸贵皆恃枯骨见轻,我下之,则为蔑尤甚!”《不下带编》接过这个话头说:“今吾侪若矜门第,则恃枯骨耳。”毛泽东词《清平乐·蒋桂战争》有“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句子,其中的“金瓯一片”即典出《南史·朱异传》,梁武帝说:“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

三国时代,陈琳还在袁绍身边的时候,奉命大骂曹操,其中一句是骂他为“赘阉遗丑”。这句话,揪住的就是曹操的祖父乃宦官曹腾的辫子。实际上,曹操的父亲曹嵩是过继给曹腾做儿子,改姓为曹,原姓什么早成了历史之谜。所以我想,曹操在后来抓到陈琳的时候,并不计较那篇檄文,他自己的度量颇大是一方面,陈琳骂得根本不对是另一方面。曹操只是名分上的宦官孙子,就像郑和的后裔一样,而非真正意义上的。

2005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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