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张爱玲:在心尖上雕刻(1)

废墟之欢 作者:徐虹


我觉得张爱玲最好的作品不是《倾城之恋》,也不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甚至也不是《金锁记》、《沉香屑》。那里面固然有对女性命运的精妙体察,对世道人心的一语洞穿,加之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高傲与冷,使读者仿佛五脏六腑变换了一个全新格式。但它们似乎是过于华丽了,还保有年轻时代的色彩和底调。长篇小说《十八春》却完全地练达而老成,靠的全是内里的实实在在的好。并且写了人的命运由鲜亮变为黯淡之必然,之无可奈何的宿命感。人仿佛是上界手中的巨大玩偶中的红绿骰子,在时空颠簸中颠倒一个个——其实这才是接近真相的。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巅峰处说的,既在高处,也落实地,都说在了该说的地方,多一分和少一分都是要走样的。她写《十八春》的时候是1951年,也不过才刚刚31岁。

《十八春》中的顾曼贞,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头发纷乱地拢向脑后。永远穿着暗蓝旗袍,一本线装书似的。因为她姐姐曼璐蜕变为一个二流交际花的缘故,她这样的穿着多少有些自卫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里,她却是“纤细而坚强的,笼统的好”。

零零散散的片段聚合,经过组合的她就鲜活起来。她是上海里弄里那个琐碎又懂事的邻家女儿。睡下了,听她母亲悉悉簌簌地在黑暗中摸索,忍不住道:“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偶尔,她的暗蓝旗袍外面,罩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一大截手臂浴在月光里。

她在楼梯口忽然看见那个“不笑像老鼠、笑起来像猫”的姐夫祝鸿才,只有忍住不笑。然而在他看来,仿佛是一种娇羞的憨态,不由得悠然神往。曼璐生病,曼贞去探望。回家时祝鸿才赶着用汽车送她。她闻到了刚才不曾闻见的香水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他散发着一股香气,而她静静地散发着一股冷气。

写到世均头一次到曼贞的家。顾母做了两碗糖渥鸡蛋打发人送来。他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碗里却只有一只。圆桌吃饭,碟子也层层叠叠堆放于世均的一方。可见老人的一片心。他们对晚辈的未来,总是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在里面。

世均回南京的家,只因曼贞在上海,他在南京的雨夜里想起她,“故乡就变成异乡了。”于是他忍不住一大早下了火车就来厂里,恰在门口遇见她。他急道:“曼贞,我有话对你说。”曼贞看他着急的样子,上下打量他,一连串猜测在她脑里闪过——他订婚了,他家里出了事,他辞职……他却道:“我有好些好些话要对你说。”书中写道:“他其实已经说了,而她其实也已经听见了,这世界忽然照耀了一种光……”

她的笔仿佛是有神灵指使的。事情越是千钧一发,她却越是漫不经意。这种千百年来世间男女所痴心的一桩事,若放在俗家笔下,不知要制造多少啰嗦、琐屑而无聊的语言幻像呢,并且还往往纠结于外围,深入不到那一个层次内里。而她三言两语,全都着了精要,一下子呈现了事情的真相,直抵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是在人心尖上雕刻,如此的精妙、确切与传神。这样的工作,真非天才而不能。

《十八春》最要紧的好处还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形式所服务的内在本身。美的形式在技术上是可以复制的,它如叶片的暗影。叶子连结了枝曼,枝曼连结了枝条,枝条连结了枝干,许多根线条形成一个走势,顺着某一种逻辑秩序,终结于根脉核心。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关于一个人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有对人生世态的观念。它所展现的点滴零碎,都来自这里。对世界的理解是混乱的,由这个根脉核心抽条出的枝蔓花叶,也必定是繁复混乱、没有秩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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