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自己这六十多年的生活,除了被迫卷入政治运动,被搞成“老运动员”、从而有了种种可笑可悲离奇的遭遇之外就是读书了。如果删除了政治运动,我的一生可能就是读书,对于读书之外的事情,是兴趣不大的。我一生读书生活可分三段,转折点有二,第一个转折点在1980年,第二个在2002年。
第一个转折点使我摆脱了长期的对书需求的饥渴状态,进入了温饱和小康。1980年这一年,五月份我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遗产》编辑部,做编辑工作,六月一日,从农村调到北京。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借书、看书、买书、拥有书籍,不会再有人指摘,不再有人说三道四。读书这个爱好与我的职业、工作结合了起来。在我实现我的读书的嗜好的同时,也是在为社会做奉献,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虽然不是头脑中有念想的书我都能看到了,但至少摆脱了既往读书生活中的恐惧心态和极度渴求。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达到了“温饱和小康”罢。不过我想读书的最佳状态就是“小康”罢,不可能有什么“大同”。“小康”说明需求和供给之间还有点差距,保留点张力;而“大同”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读什么,书则不胫而至,求和供两者毫无张力,这样,人没有“寤寐思服”的追求乐趣。像皇帝一样“要啥有啥”,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在读书问题上自幼患有“饥渴”和“恐惧”两症。前者由于家贫,后者由于环境,因为我正赶上1957年以来读书被视为接近犯罪的时代。
先说“饥渴”。读书是我人生的唯一的嗜好和乐趣,读书习惯的养成是由于家庭贫寒造成的。儿童少年直到青年许多娱乐活动是需要钱的,而读书只要有点小钱就能解决了。比如,我上高小和初中时喜欢武侠小说,那时琉璃厂、虎坊桥、西单商场都有租借武侠小说书铺,100元(旧币,相当新币1分,购买力相当现币3角)租一本,押金2000元,可以看48个小时。
如果读书的喜好不加节制的话,一天可以看三本,可是就我的经济能力来看,一天最多能租一本,常常有“人可以食、鲜可以饱”的感觉。上初中后,情况有缓解。我上的是北京师大附中,这个中学是老校,清光绪二十八年(1992)建校。有个很好、藏书很多的图书馆(一般高校都不能与之相比)。不过我们学生一次只能借两本书,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图书馆没有武侠小说,但藏书多种多样,我又天生好奇,爱读各种各样的书籍,于是开始了杂食生活。那时除了读当时一般中学生都读的《安徒生童话》《敏豪生奇游记》《高康大》《克雷洛夫寓言》、苏联侦探小说、苏俄小说外,开始喜欢唐诗宋词,先秦诸子的的文章。有位高我三个年级的大同学跟我说,先秦诸子有人论述“白马非马”“鸡三足”“卵有毛”“犬可以为羊”“马有卵”“火不热”“龟长于蛇”“飞鸟不动”等惊世骇俗的命题,令我惊讶不已,赶紧借来《庄子》看,尽管看不太懂,但内心喜悦却难以名状,因为总想猎取新知识,并满足了好奇心。上初中我每天上学都要从琉璃厂经过,琉璃厂是北京文化一条街,旧书店、文玩店,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每天在这里都能看到挑动心弦书籍,可是囊中羞涩,只好如老饕过屠门而大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