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夫庄子者 庄先生的故事(4)

莊子現代版 作者:流沙河


这时候庄先生坐守棺旁,两腿八字张开,很不严肃,手拍瓦盆伴奏,毫无愁容,正在唱歌。看见惠施来了,也不起身接待,仍唱他的。

惠施说:“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自己送走青春,老了,死了。你看得淡,不哭也行。可你竟然敲盆唱歌。你不感到做得太过分了吗?”

庄周说:“你说错了。我也是人啊,哪能不悲伤。但我不能一味受感情支配,还得冷静想一想呀。我想起从前,那时她未生,不成其为生命。更早些呢,不但不成其为生命,连胚胎也未成。更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连魂气也没有。后来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再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再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她生下来,成为独立生命。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回顾她的一生,我联想到春夏秋冬时序的演变,多么相似哟。现在她即将从我家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我不唱歌欢送,倒去嗷嗷哭送,那就太不懂得生命原理了。这样一想,我便节哀,敲盆唱起歌来。”

惠施双手奉上一袋赙金,放入瓦盆,默然而去。从此竟成永别,两人各忙各的事务,如鱼之相忘于江湖。又过了若干年,待到这一对论敌重逢时,已经幽明隔路,一个躺在墓中,一个站在墓前,再不能互相辩难了。

这时候庄先生人过中年,将入老境,著书犹未完成,生活仍旧清苦,不得不设馆授课,补贴家用。一日领着几个学生到远郊去,路过惠施之墓,见墓草凄凉的青青,不胜感慨,就向学生讲了一个寓言。话说楚国郢都有个泥匠,鼻尖上溅了一滴石灰浆,凝成白痕一点,不愿擦掉,却请一个木匠用锛子来锛削。泥匠屹立,毫无惧色,眼都不眨。木匠握着锛子旋转成风,逼近鼻尖,不用眼看,只用耳听,一下就削掉了石灰点,不留伤痕。宋元君闻知,叫木匠表演。木匠回答说:“我还能锛削,可惜我的唯一对手,那个郢都泥匠,他去世多年了。”这个寓言留给后代“郢正”、“斧削”之说,至今犹用。

庄先生讲完后,拱手遥向惠施之墓行礼,悲叹说:“先生啊,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够格的对手了。我同谁辩论呀,这寂寞的世界!”

庄先生设馆授课编的讲义有哪些内容,没法考证。想来或许就在《庄子》书中,诸如内篇的《逍遥游》《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和外篇的《骈拇》《在宥》《天道》《天运》以及杂篇的《庚桑楚》《寓言》《天下》之类。坐馆授课以外,他还重视引着学生游山玩水,随处找寻课题,讨论之,阐发之,帮助学生悟道明德。《庄子》书中记载,最有趣的两堂课在这里说说。

一日庄先生引学生去游山,遥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他问树下住宿的砍匠:“要砍这棵大树吗?”砍匠答:“没用处,不砍。”他回头对学生说:“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这棵大树命好,能活满天年了。”走下山来,天快黑了,就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友人高兴,吩咐童仆杀鹅待客。童仆请示:“两只公鹅,一只爱叫,一只不爱叫,杀哪一只?”友人说:“爱叫的有用处,夜晚能防贼呢。杀那只不爱叫的吧。”翌日,学生提问:“那棵大树没用处,所以不挨刀。可是那只公鹅,没用处却挨了刀。有用无用都可能挨刀,老师站在哪一边?”他忍不住笑了,说:“一边是有用,一边是无用,两边都站不得。只好站中间了。那我庄周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从有用那边看我是无用,从无用那边看我是有用。站在有用无用之间,两边欺骗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要想活得轻松愉悦,只有驾乘双翼,一翼修道,一翼养德,随风漂泊,逃出了有用无用的范畴,既不受称赞,也不受谴责。顺应社会的变革,改换自身的形色。一会儿是天上的金龙,一会儿是洞中的黑蛇,不要有固定的住宅。该显扬便显扬,该隐匿便隐匿,总之以合乎天性为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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