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王忠悫公文
陈守谦
呜呼 ! 君何为而死耶? 君何为而 自沉以死耶? 又何为而 自沉于裂帛湖以死耶? 颐和园内系裂帛湖,相传为昆明湖者,误也。更何为而必于天中节 自沉裂帛以死耶? 然则非其时也,非其地也,君可以无死乎? 吾观死之地,与死之时,而知君之志矣。裂帛湖者,清时銮舆游幸之地也。天中节者,屈大夫怀忠抱愤自沉于湘之日也。君以缠绵忠爱之忱,眷怀君国之念,十余年来,湮郁填塞,卒以一死以自明,其志可敬,亦可哀已。
忆余与君之订交也,在清光绪辛卯岁,君年才十五耳,余长君五岁,学问之事,自愧弗如。时则有叶君宜春、褚君嘉猷者,皆朝夕过从,商量旧学,里人目为四才子,而推君为第一。余最浅薄不足道,而君才之冠绝侪辈,叶、褚二君亦迄无间言。余时馆城南沈氏,距君家仅里许,无一 日不相见,见辄上下古今,纵论文史,或校勘疑误,鉴别异同,间为词章,彼此欣赏,至 日哺必别去,留君共饭,弗许也。余知君家后母主中馈,日哺家人当会食,故君不能不归,所以曲承后母欢也。君之归也,余常送之出门,君行必回顾数四,若恋恋不忍去者,至相望弗及,而余亦阖扉人。
如是者有年,吾两人契合之深,与夫性情好尚,文章气节之间概可见矣。
其时君专力于考据之学,不沾沾于章句,尤不屑就时文绳墨,故癸巳大比,难相偕人闱,不终场而归,以是知君之无意科名也。戊戌之岁,余橐笔北游,君亦负笈东渡。自是厥后,踪迹乖离,忽忽三十年中,惟于沪上一再见之,时君方治哲学,案上多置英文,卷帙嗣复;相见于京邸,堆案皆词曲及金石文字,益叹君治学之勤,而涂辙之广。余尝引纪文达公句4 追忆王国维
戏之日: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二语不啻为余二人分咏也。盖余 自北游至今,从政之 日多,读书之 日少,学殖渐就荒落,志节无可表见。亦以辛亥变后,仍困饥驱,不能不谋升斗之禄,为事畜之资。
君则始终不人仕途,虽以诸生人值南斋,一以讲读检校是役,而于富贵功名泊如也。人以是惜君之才之学,未得躬际休明以黼黻升平,余以是羡君之遇之奇,得以笃守贞操不为世俗浮名浮利所误,方诸殷顽殆无愧色。比者国变迭起,逊帝流离颠沛,揆诸君辱臣死之义,死固其所,独念衮衮诸公 ,孰非食君禄百倍于君者耶? 即余以州县微职 ,食清禄者且十年,非特不能效死,而依人倪仰,随俗浮沉,致蹭蹬于长安道上,乞故人之米以为活。以视君之孤忠亮节,能无愧死? 死乎死乎,傥所谓千古艰难者乎? 嗟嗟,余与君交殆四十年,当年少气盛时,以为他 日吾两人必当有所树立,而不料悠忽至今,君虽著作等身,名满天下,奈何遭逢世变,诚行邪说,充塞天地间,诗书弃如土苴,冠裳沦为禽兽,吾辈士夫读圣贤书,平居以风教 自任,曾不能稍振颓流于万一。如守谦者年长于君,犹复砚然苟活,不克昂首伸眉于光天化 日之下,略展平生抱负之志,以偿少年勤勉刻励之苦。每一念及,心骨皆悲,死而有知,其亦惺惺相惜乎? 谨布悃忱,惟期昭鉴。尚飨。
《( 王忠悫公哀挽录》,天津罗氏贻安堂 1927 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