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吉他浪人渡边先生
那吉他像是抽烟一样,不时呼出一团团云雾状的和弦,须臾间便由盛而谢。一声弦动,一地樱雪。
那是一个天地如洗、草木葱茏的新世界。雨后的风正把流浪者的哀愁,像尘埃一样吹散在来时的路上。
大约有几分钟,我们什么都没有说。那是下午光线刚开始转暗的时候,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坐在床边,低着头,认真地用一支铅笔在白纸上画画,窸窸窣窣的。身材高大的摄影师端着相机,猫着腰,对着他左旋右绕,偶尔按两下快门,样子像一只在草丛中匍匐前进的猎豹盯着一只羚羊。
先是一个尖耸、狭长、形如哥特式塔楼的三角形,两边分别添上一排对称的射线……起初,我以为他画的是一个图腾或者建筑,直到他在三角形的腰部画上一根直线,注明一个“根”字,我才明白,他画的其实是一棵几何形状的树。
他在那些呈鱼刺形状排列的线条之间,写上“金钱”“家庭”“工作”“健康”“教育”等字样,又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了一个“枝”字。他抬起头来,微笑着用生涩的中文跟我解释,大意是: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棵树,那么这些对他来说,都只是生命的树枝,虽然重要,但并不是非要不可的。
接着,他在“根”字旁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个“枯”字,紧跟着又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个“死”字。
我问他:“对您来说,什么才是不可舍弃的‘根’呢?”
他眯起眼,望着我身后的某处,很长一段时间默然不语。隔了好一阵,他才答非所问地在“死”字的旁边写下两个字——空虚。
然后,他把那张画着“生命之树”的纸夹在几页个人资料和音乐会曲目单之间,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他是我入行以来专访过的第一个外国人,一个声称自己不属于任何国籍、民族、流派的日本音乐家。那时,他大约五十岁,一直在中国及周边国家和地区流浪,离开日本已十多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在中国他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家人,不挂靠任何艺术协会,也不工作,依靠从前的积蓄独来独往,凭感觉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停留的时间长则一两年,短则数月。
12年来,我一直记得这个人和他的画。他的人生可以说是“特立独行”,但并非出自刻意,在貌似反常之处又隐隐蕴含着某种水到渠成的因素,因此,不能完全算是“不可思议”。就像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只是遵循特定的“地势”而已,总而言之,很难用世俗意义上的悲、喜、成、败予以评价。
我管他叫“渡边先生”。他和村上春树是同龄人,村上小说里出现过的曲子,有好些他都很拿手,包括《挪威的森林》。另外,他的故事具有一种让我着迷的东西——一种异乎寻常与合情合理并存,既浪漫又冷峻的诗意。每当我想到这个人,便会想起小说里渡边回忆直子时的情形:“一切是如此鲜明,教我不知从何写起。这就好比说,一张画得太详细的地图有时反而派不上用场一样。”只有“不完整的记忆”,才能装进一个“不完整的容器”里。记忆越是模糊、淡化,越能去芜存菁,在无法忘记之处保留最核心的意义。
见到渡边先生是在秋天。因为常年吃素,他有点儿营养不良,怕冷,每年大部分时间在中国南方、印度、东南亚度过,尤其是冬天。印象最深的是,他只有1米6左右,身材像女人一样瘦削、单薄,与那张留着浅浅的络腮胡的脸,还有对那个年纪的人来说算是浓密黑亮的自然卷,显得很不相称。他穿一件条纹衬衫,谈吐文雅,眼睛很明亮。
他租了一个带厨卫的单间,只有一张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屋子里看不到任何诸如相片、摆件之类的装饰物,也没有盆栽。床上放着一把吉他,床头立着一个和琴盒差不多大的小型黑色旅行箱。没有笔记本电脑,也不需要厚重的冬衣。除了玻璃窗,四面只有白墙,像一个干干净净的纸盒子,装着简化到最低限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