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榆树湾“天后宫”(3)

沈从文地图 作者:李伶伶


有三个人对怀化镇时期的沈从文影响深得足以改变他的命运,一个是《从文自传》里的“姓文的秘书”(本名文颐真,湖南泸溪人)。这个有着一张白脸一双白手的小个子,为沈从文展示了之前他未曾了解的中国旧式文人的生活方式:穿着青缎马褂的他一来就到各处拜会;他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说话轻言细语,从不像沈从文他们那样满嘴野话粗语,更不说别人“杂种”,也不自称“老子”;他耐心劝张口闭嘴都是“老子”的沈从文不要学那些不好的,而应该学好的,他告诉他“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学”。他不厉言喝斥,也不暴跳如雷,但沈从文就在这和风细雨下不自觉地缩回跷到板凳上的一只脚、放低了“老子”长“老子”短的音量,他自称在“他和气的样子”下,不由变得害羞起来。

虽然文秘书从沈从文那里了解了不少——狼嗥和虎吼的不同,野猪脚迹同山羊脚迹的区别;一个被杀的头如何沉重和“那些开膛取胆的手续应当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从背后踢那么一脚”——但沈从文从文秘书那里了解来的似乎更有意义——火车和轮船鸣叫的声音、电灯电话的式样、美国兵英国兵穿的衣服、鱼雷舰艇是什么、氢气球是什么。

文秘书对沈从文所说的种种觉得十分新奇,而沈从文对文秘书所说的觉得十分古怪。但正因为古怪,才使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更多了解的渴望。他惊讶地发现,那种种“古怪”在文秘书视若珍宝的《辞源》里都能找到答案。自称“老子”的他终于知道老子是谁了,也高兴地看到了一个更详细的“诸葛孔明卧龙先生”,他明白了氢气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参议院是什么。视野逐渐开阔,他和文秘书,还有一个书记官各出四毛钱,订了一份《申报》。他意识到“报纸是了不得的东西”,他一方面学了更多的生字,一方面了解了比《辞源》还要多的天下人和事。

沈从文遇事平和的性情大概受了《逃的前一天》里的书记官原型的影响,这是这一时期对他产生影响的另一人。书记官脾气好,虽然抽鸦片身体被摧残得厉害,但他却有一颗柔软的心,他以父辈般的慈爱规劝想当逃兵的人,虽然他自己只爱看《七侠五义》般的白话小说,但他借经书给他们看,也愿意参与出资订报纸。他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幽静淡然,与他共过事的人都高升了,他却数年如一日安静地待在他的书记官的职位上,拟稿、造饷册,耐心地辅导新来的同事。显然,沈从文很欣赏他“不积钱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日子”的生活方式。

怀化镇时期对沈从文产生重大影响的第三人是将沈从文的名字由“岳焕”改为“崇文”的《顾问官》里的那个高高胖胖的老军法长,此人本名叫萧选青。如果说沈从文的文明之路的领路人是文秘书——文秘书教他书法使他粗通文墨的话,那么,引他向更深文化领域探寻的则是萧军法长。作为常常被请吃狗肉的回报,萧军法长教沈从文学做古诗,还根据《论语》中“焕乎其有文章”的典故改其名。这里的“文章”并非一般意义的文章,而是功业,沈从文连文章都未做过,更何谈功业?但萧选青却把当时尚没有做过一篇文章的沈岳焕与“焕乎其有文章”联系在一起,恐怕不仅仅一个共同的“焕”字。不能不说他的预见很精准,但“预见”并非凭白无故,他洞穿了沈从文的潜力,他说他写的古诗有“唐味”。初窥诗门的沈从文令人啼笑皆非地把“唐味”听成了“糖味”。

动荡岁月,多的是弃文从武,但沈从文却弃武从文,他把“崇文”改为“从文”,表明了他的一种志向一种信念。从文后的他用过许多笔名,“焕乎”是其一,他自然不会忘记那些怀化镇时期的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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