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两样东西紧追世界水平,一个是杀人的核武器,另一个是电影。
美国制造出第一颗原子弹之后二十年,中国也有了原子弹。法国发明了电影之后十年,一九〇五年,中国也开始尝试拍电影,最初是京剧名角谭鑫培的戏曲片断,后来一些搞文明戏,也就是话剧的人,例如郑正秋,开始加入电影制作。很快的,中国有了故事片。
在意大利都灵举办过“中国电影回顾展”,其中有部一九二二年的默片《劳工之爱情》,编剧、导演、演出就都是这个郑正秋。《劳工之爱情》是只有三本的滑稽动作片,一个木匠想讨药店老板(郑正秋饰)的闺女做老婆,药店老板要木匠提供很多买药的人之后才会答应。木匠正被每天在他楼上跳舞的人吵得很烦,于是就将木楼梯改造了。跳舞的人们下楼的时候,木匠转动一个机关,楼梯变成了滑梯,摔伤的人都去药店买药治伤,木匠于是娶到了药店老板的女儿。
一个巧妙的世俗故事,类似话本小说开篇的小段子。中国电影的正篇,是紧紧伴随着世俗一路下来的。电影的性格是世俗,“古”今中外都一样。
整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国都有非常好的电影,包括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四十年代有一个女演员叫李香兰,她主演的电影在敌占区非常轰动,所有的中国老百姓都以为她是个中国女人,其实她是个日本女人。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她回到日本,现在是日本的参议员,八十年代初访问中国大陆,很多人还记得她。这段传奇故事,近年香港已经拍成电影。
正当中国电影好景正旺的时候,我说的好景,意思是不但票房好,而且在电影语言上不断有建树,一九四九年,一切都有改变。
都灵影展上最被意大利人看好的《我这一辈子》,四九年的时候,因为中国内战的原因,没有拍完,四九年以后,继续拍完。毛泽东看了这部电影之后,问他的属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演员?他的意思是指主角石挥先生。属下被问得莫明其妙,“我们”是什么意思?难道石挥不是“我们”中国人吗?一九五七年,石挥,投海自杀,他是在去看他母亲的海船上跳下去的。一个星期之后有朋友在上海的一家旧货店发现了石挥的手表,查到了卖表的人,这个人说是从海滩上一具尸体的手腕上摘下来的。尸体呢?不知道。这个中国当代最伟大的演员与导演不属于“我们”,他没有被划为“右派”,是因为他死了,可是他的名字与影片在中国消失了将近三十年,要由意大利人在都灵重新提起他。
费穆的《小城之春》,张爱玲的《太太万岁》,成熟到将世俗性格升华,再多一些这样的影片,形成现象,发展下去,起码这篇文章会好写得多。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兵临城下,制片商将电影史投入火焰与水井,商人永远在政治上比艺术家敏感。
五十年代初,毛泽东批判电影《清宫秘史》,似乎还没有引起广泛的注意,但紧接着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就是一场运动了,毛泽东在党的《人民日报》上亲自写文章,不少著名的知识分子纷纷参与批判。由此开始,一部中国大陆当代电影史,几乎就是一部电影□□□的历史,可以一直数到今天。
列宁说过“电影是最重要的艺术”,这句话到了□□□□□□□□□中国□□□□□,电影就得在□□□□□火上煎烤了。但是细查四九年以来的中国大陆电影,仍然是一条世俗的制作路线,称呼上也像,“工农兵电影”,“电影为工农兵服务”。既然是世俗的路子,倒也出了不少喜闻乐见的电影,当然传统中的“教化”也被推到极端,强调□□□□□□“提高群众的革命觉悟”。一直到中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因为世俗生活被彻底破坏,所以没有电影了。忍不住在电影中教化一下是免不了的,尤其是手上有绝对权力的时候,但搞到只有教化的地步,就使中国大陆的电影为世界电影做出了拍不出电影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