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概三四年的时间,我处在保罗·奥斯特所说“精力充沛,满脑子想法,还有一双痒痒的脚”的状态,好吧,至少是“精力充沛,还有一双痒痒的脚”。那几年中国不断出现巨大的灾难,我跑四川,跑新疆,跑玉树(故事都收录在本书中),好似生活在一个热带气旋里,每天都在眩晕里奔忙,2008年5月,在北川和绵阳采访10天交完稿后,我坐大巴去了二郎山那一头的海螺沟,因为地震的影响,我是当天唯一的进山者,从二号营地一直走到冰川的尾巴上,又在大雨里独自下山,徒步三十多公里反而愈加精力充沛。
固然是当时更年轻,如今回看,却想起一位西方同行描述的贝鲁特双重生活:白天在枪炮声中采访发稿,晚上在“中东巴黎”数不尽的酒吧里宣泄行乐。纵使东西方千般不同,这却正是含有毒性又叫人上瘾的新闻业。你可以嗅到鲜血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气味,你会感叹魔幻年代与命运的无常,就像诚实的战地摄影记者总会告诉你的那句话:“战争是性感的,只要你不是受害者。”
人们回顾起那些日子,把它称作中国新闻业的黄金N年,隐含着一种对往昔的追怀——我赶上了一点“黄金”的尾巴,对于依靠独处才能聚集起能量的我来说,海螺沟的山路就是贝鲁特的小酒馆,后来体制与新媒体先后降临,酒馆的、路上的人如梦方醒,四散而去,忘记了,他们也曾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这到底是晚期还是新时代?是一个隧道的入口还是出口?处处都是可疑的金科玉律,正适合张皇失措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人们也未必真的相信什么,只是在这变局中需要紧紧抓住点东西,才能说服或者假装说服自己,他们身处的仍是那个易于理解的世界。就我自己来说,只希望继续写下去,写自己感兴趣的题材,我不知道,可能也不那么在乎答案在哪里,但是故事之中自有宇宙,那里有古老的回响,也有脆弱的灵魂。
这本书里的故事,大多发表在我所供职的《南方人物周刊》,有一篇因为尺度原因,首发地是我的博客(如今那里也“废墟丛生再没了鲜花”),还有一篇是我自己的故事,这本书的书名正来源于此。我18岁前生活的那个国营厂矿,北临湘江(湘江在那一段自西向东流淌),往南就是无止尽的丘陵地带。许多傍晚,我站在阳台上,看到马路拐进山里,都禁不住想那道弯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神秘世界,虽然后来我发现拐弯后面可能只是另一个拐弯,转来转去无穷尽矣,但头脑里建构的世界从未消逝。那条马路在离我家不远处分出一条下切的步行道,两道之间有个小土丘,丘上又有一块几平米的红土台地,一整个夏天,我都在上面忙碌,栽种一些我从树林里和田埂上发现的“奇花异草”,午后遮阳傍晚浇水,看着它们枯萎或者活下来,那是我的空中花园。也许我应该指出,我们厂加工的是铀矿,那么潜在的放射危险也许可以和催生幻觉的拐弯或者花园联系起来,然而我写的却是另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三代厂矿子弟难逃命运的安排。舶来词汇“非虚构写作”这两年很是流行,西方非虚构作家挂在嘴边的“叙事弧”在国内走红大概也指日可待,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借纽约时报一位记者的口:嗯,你知道,写作时我抓耳挠腮,在寻找那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的,弧。
读者诸君,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否定重构故事的努力,恰恰相反,我想写作的一种动力正来自返乡,尤其是在这不可知的的年代,你需要不断返回地理上的、精神上的,或许根本不曾存在的那个故乡、山路、酒馆、花园,然后在无数分叉小径里选择你的一条,用你的方式,重新讲一个故事,真实的故事。
在我们厂矿单位,灯光球场曾经是重要的听故事的场所,人们在这里交换商品和流言,感叹时光的易逝。咱们灯光球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