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威·尼·赫伯特诗选(英国)

饕餮之问 作者:杨炼


威·尼·赫伯特(William Niel Herbert),好像先天有双重身份。他1961年出生于苏格兰的邓迪,在英格兰的牛津大学毕业,诗作既用苏格兰语也用英语写,甚至当教授也选在了苏、英语言交界处的纽卡斯尔大学。贝尔(Bill—— William的简称)是当代英国最活跃的诗人之一,他活跃的能源来自自己的七部作品。读他的诗,我能直接看到这位诗人的头脑,像一面擦拭明晰的透镜(犹如他的眼镜片儿),冷洌剖析着看到的一切。他的诗,不经意中透出极端的精致。貌似简单的语句,其实很讲究形式。英语意象的具体(感谢庞德吧!),和苏格兰语的音乐,互相渗透,控制力极好。连有时玩的苏格兰方言,也在借俗语加强典雅。例如这首《仲夏灯之夜塔》(当然是翻转莎翁的《仲夏夜之梦》,同时巧妙嵌入诗人家住的一座叫做“老高光”的灯塔)第一节中的“SimmerDim”,i和m的谐音,可谓重重叠叠,字典上根本查不到,只能直接向诗人询问!原来是一个苏格兰特别的词,专门形容黄昏将至那浑噩时辰,我把它翻译成“夏日迟暮”,差强人意也。不过,这样讲究的诗人,租来参加数次举行的中英诗人交流,特别是诗人互译,却是天赐!我的几首诗,经贝尔和我一同翻译,都是朗诵会上的精品。它们提示:思想必须通过艺术呈现之,原作极端了,才能挑战极端翻译,从而构成极端交流。反之,不提出形式要求的原作,当然任由译者横行,这正是不少译文竟然高于原作的原因!诗人,小心哪!贝尔花费四年多时间,和我一同编辑了一部崭新的当代中文诗选《玉梯》(Jade Ladder),四百页全英译,已由英国著名的血斧出版社2012年出版。这是一部绝对不走捷径的诗选,不容忍诗之外任何非专业因素混淆诗歌的标准。这部诗选要说的话是:诗歌的专业门槛,最高!仅仅会写字,离诗人远着呢。

仲夏灯之夜塔

冬天,老高光灯塔说着

海风的语言

和雹子:冷解开自己,一片

接一片,绕着抽泣的边沿。

春天,它又一次发现阳光,

从它铅皮遮盖的眼球

云朵飞散如鸥鸟,大地的风喃喃

贴紧塔内的平台,口吃而锐利。

但在夏日迟暮和黑暗中它吐露

自己的方言:猝然如一口楼梯的深井

寂静如一条门廊,当灯的开关

一抖,它教我如何去听。

你想,这音乐自何方响起,

它来自渔船的桅杆和绷紧

绳索的撞击,马达的呼噜波荡

像河面上一轮臃肿的月亮滴淌

或卸下的鱼篓,声声砸向码头?

你想,这音乐在何处合成自己?

当一年即将翻转进入此夜,

它像块巨大的透镜斜斜撑着楼板;

它像条鳐鱼浮上水面晒暖自己

侧身沉落时眼睛闪闪发光。

就这样我们翻译寂静

死者再次开口:聆听

空空的大气用被梦碾碎的家庭们

充溢两个多世纪的房间:

就这样用他们的脸攥紧皱纹,

就这样平衡于他们的呼吸间。

让舰队司令倾斜着滑离

他的基座,从鸟粪覆盖的大理石移向

雪白的海象群,一条悠游的小白鲸,

他的船笛吹奏古老灾难的

金丝雀之歌,战争消溶在水上。

让走私的女人在她的海蜇衬裙中

来到,缎带缠结着儿子们,

用罗姆酒调浓的毒液抹墙,

用陈年烟草的音色哼哼一首抓丁队蓝调,

她的迎迓对开如冷冰冰的双腿。

海不在秋天分娩

像果园——它退落

像捻起翻动的一页

我们读它的休止,风平浪静。

于是意念施展权力

截断故事,在窗台上平衡我们

趁这条河还未清扫净钟声

还未将又一个夏至葬入海底。

让迎着我们汹涌的生命,

像午夜的嘀嗒之前一道横亘的裂缝:

此后是我们住不进的空虚,

这高高的光是我们共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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