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老家欧家营,隶属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土城乡。它坐落在云贵高原向四川盆地倾斜的大斜坡上,是乌蒙山的腹地。众山行到此处,仿佛累了,一一地伏下身子,可能的短暂的休息变成了永恒的长眠,使得山的眼皮子底下有了一块难得的平地。大地怀中的弹丸,群山皮肤上的泥丸,小小的一点,却成了昭通市昭阳区和鲁甸县几十个乡镇几十万户人家的息壤。欧家营就处在它的心脏旁边,像它的肺的一个组成部分。
难得的一马平川,山峦退到天边,成了太阳升起来和落下时的仪仗队,永远的黛青色。站在村子最高的地方看它们,它们也不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几公里长的巨石和几十公里长的绝壁和峡谷;金沙江和牛栏江仿佛成了它们体内的肠道;一直往天上铺去的树木和荆棘,消失得无影无踪;飞鸟和狼、蛇和狐狸、蝴蝶和松鼠,更非肉眼所及。春天,人们只看见风暴从那儿吹来,把土地里的小生命、树枝中躲着的小胚芽,一一地召集到壁立的空气的广场上;夏天,那里是云朵的飞机场,同时又几乎天天都在举办雷霆和闪电的宏大盛宴;秋天,那里是寂静的,大雁的翅膀越扇越慢;冬天来临,那儿最先落雪,先是顶峰白了,接着是山腰,当山脚也白了的时候,欧家营的雪也下疯了。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山是被省略了的,土城乡或欧家营生活的人们,抬起头来,是看天,不是看山;低下头去,是看田地,不是看深渊。每个人耕种的土地,田埂笔直,秧垄笔直,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坎坷和陷阱,白杨、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李树、核桃树、樱桃树、棕榈树,全都长在平地上,没有危岩上的青松,没有从石壁上吸收水分的竹子,最显示品格的植物,顶多也就是长在河堤上的白杨。如果说白杨有什么象征意义,那就是充当了护守河堤的士兵,落下的叶子有一半被河水带走而不能魂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