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欧家营,尽管它线性的、看不见更多希望的变换,带给我的苦楚比欢快要多,可它还是像一个由蜂蜜营造出来的漩涡,其吸力也许引不回一只飞鸟,却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视父母,土地之慢,一再为他们的苍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他们一再地在矮下去;早些年,他们的脚边尽是青葱的苗圃,过去几年,他们的枕边也会多了许多落叶。就守着那几亩田地,目光从来不会离开看了一辈子的田垄、水渠、白杨:哪一寸土地有颗石头,这石头来自哪里;哪一条沟底埋着一个破碗,这破碗出自哪一户人家;哪一棵树干上有一道斧痕,这痕是谁留下的;哪一堵墙上有一片雨渍,这雨渍开始于农历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场暴雨;哪一条小路晚上行走,走几步要用脚探一下,才不会失足……他们从不要别人提醒。生活之细,细得能记住任何一个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墙角上有几个蚂蚁打出的洞穴。他们的世界正一寸寸缩小,而模型中历练出来的呆板的人生,还是体味不出妙至毫巅的超然乐趣,纯粹是生命之小,毫无回归可言。去看他们,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上觉察孤独与无助,更是两代人在一块共同排演历久弥新的生死话剧。血液中潜藏了无数道别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动去表达,它们才属于生命。我的头发都白了,父母的头发还会黑吗?
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有过沉醉的时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题为《菜园》的散文中,我曾这么陈述:“我家的菜园在村子的西北角,胜天河(欧家营旁边的一条人工小河)在那儿日夜流淌,水声中长大的杏子树远远地将它围着。然后才是几棵老棕树,一棵核桃,三棵苹果和一棵樱桃。迎春花的藤子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编织,结结实实地将那一片葱茏在杏子树的圈子里又围一圈。马桑树扎成的小门上,铁丝早已生锈;各种树底下的菜蔬年年无收,只有树荫遮不着的地方,才有菠菜摇动着扇叶,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栖在萝卜缨子上像一个个小巧的风筝,也才有蚱蜢的长须扫过白菜的脸,才有蜜蜂躲在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来,也才有雨前的蚂蚁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着一团团白色的卵蛋往树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网子一次次被风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锄头捣毁,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乱撞的水蚊子,也才有奇懒的菜虫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脉上,也才有这个不同于凡尘的世界总是在有趣地组合着、变化着、消逝或新生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从童年到现在,也许还得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