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乡村诊所在秦小庄东边,靠着一条砂浆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出檐瓦房,青色的砖,灰色的瓦,白色的院墙。它的瓦很好看,半圆弧的小筒瓦,积满青苔,是小土窑烧的。20世纪80年代末期这种小土窑就淘汰了,因此,这样的瓦如今极少见了。现在的瓦都是红色的片瓦。一个小筒瓦就像一个半括号,这些半括号顺势叠砌,呈鱼鳞状,便有一种沉静典雅的韵律感。诊所有着古朴清凉的色彩,有着皖北平原特有的深厚滞重的宁静,也有着可以看得见,甚至掬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阴。我喜欢这个诊所的名字:一根针,一把草。这个名字有着传统中医的平和、沉稳和自信,甚至略微显出了某种简洁的意味。院子里种着何首乌、桔梗、大青根、麦冬、白芍、忍冬(这种植物的花朵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有着那么浓郁暧昧的气味)。还有几种药草,我叫不上名字。根茎最大的那株何首乌被制成了盆景,白芍刚刚冒出红艳艳的芽粒。一只鸟儿在极高的天空中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一大片青荷叶般寂静的天空中滴溜溜地滚动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笔直地落下来。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着,波澜不惊。
在这片平原上,这些村庄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有些零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似的,并且永远陷入寂静之间。甚至在刮大风时,这些村庄也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这些小村庄就更寂静了,尤其是夜晚。寂静到极处,世上所有的声音倒仿佛又回到寂静之中了。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冬夜,一个小村庄就是住了再多的人,还是空,还是寂静,还是感到时空和岁月的无边无际。冬天的房间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灯光,熄灯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挂满古铜色的大月亮。风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这时,风会把一些带走的东西送回来。风同时刮进所有空荡荡的房间,把色彩和温暖还给人间。风吹皱河水,吹皱女人的衣衫,还把一些人的心吹成涟漪。当然,风还吹动更多的东西。慢慢地,村庄在风中发生了变化。墙角的花朵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就红了,然后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有的就落了,有的就变成了果实。星星特别大,特别亮,挂满酸枣树瘦瘦硬硬的枝条。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经常在村子与村子之间游走,直到盛夏来临,绿荫重新把我覆盖。“村庄”,一个最绿的词。记得二十年前的暮晚,父亲曾让我到邻村杨桥去叫他的一个老同学喝酒。我很快就到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记得当时我想到: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儿有种古朴、废弃和遗忘的气息。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极其遥远神秘的地方。村口有个大水塘,塘里堆着菱角叶子,开满金黄色的小花,也许还有莲藕,一株粗可搂抱的大黑皮柳树斜卧在水面上。到处是撕裂不开的浓荫,铺天盖地,似乎把我的双肩都压疼了。浓荫中还有许多幽暗又闪烁的光线、光斑和光点,那种寂静、温煦、厚实的氛围(就像一个梦境)包裹住我。我怀着好奇而又虔敬的心情放慢了脚步……那时我才十来岁,我还没读到保罗·策兰的诗句:“每当我与桑树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它最嫩的叶片尖叫。”是那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内心感受!那种感受我至今不忘——但至今仍无法完全清晰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