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或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
一开始,我有些难以置信。哦,我是说,我见到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
她在河里洗菜,很吃力的样子,不时直起臃肿的腰身——是怀孕七八个月的那种臃肿,蹲下或起立,都让人担心。事实上,我差点儿就在她的起立里惊呼起来——她想叉一下腰,却因此失去了平衡。我之所以没有惊呼,是因为她终于稳住了前仰后合的腰身,也或许是因为我瞥见了她的眼镜。眼镜——这种乡下小村极为少见的物件,让我有理由相信,她仅仅只是个短暂停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她们情愿或者不情愿地,随着某个男人踏进这个小村。她们已经成为小村最鲜活的风景,每一次在路上徜徉,总会黏住一些人的眼睛。
冬日的暖阳像老人绵长的回忆,在浑浊的河面上粼粼闪烁、波澜不惊。她终于回头看了看我,似乎还笑了笑,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头泡沫,镜片后面的眼神看不清内容。我注意到了她的脸,像满月一样圆——不!像满月一样胖,苍白,一股饱经沧桑的寒凉。她显然也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刚起床的样子,看上去与一个暮年的老妇人相仿,所有的修饰都是一种负担。我们对视了十秒钟,而后,又各自移开自己的眼睛。
她重新蹲了下去,缓慢而小心。一堆湿溻溻的大白菜铺陈在她的脚下,水渍渍的绿光温文而黯淡。有那么一刻,灵光一闪,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但到底在哪见过呢?我无法猜想。一路上,不时有乡亲和我打招呼,的确有一些人,他们认识我,而我却只能礼节性地笑一笑,不敢过多说话。
再走,雨忽然就落了下来。这个暖冬,已然和春天没什么两样。小街尚远,我只好往回跑,躲避在路旁的一家小店。是家不大的烟酒代销店,前店后房的那种,中间连接着一道长长的走廊。许多人都挤了进来,逼仄的小店里一时间烟雾弥漫。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邻人交谈,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店里的陈设以及默不出声的店老板。其时还是新春,该买的都买过了,一屋子的人都只是躲雨,店老板的脸色因此显得非常难看。我是认得他的,他的父亲当年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为了能当副校长,先是写匿名信,后来便公开地告了校长一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不可收拾的时候,校长忽然调走了,一场闹剧于是收场。他后来还有没有过类似的作为,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后来一直干到退休,还是没能干上副校长。现在想来,他的数学一定教得很勉强,至少逻辑没能完全过关。
——这其实是一种言不及物的赘述,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写写店老板。那时候的店老板比我高一个年级,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在学校里性情顽劣、气焰嚣张,而且时常和同学们吵架或打架。仅如此尚且罢了,然而他又成熟得太早,在女生们的传言里,他同时和学校里的四五个女同学搞对象。有一次还被门卫抓了个现行,那个倒霉的小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刘晓兰。刘晓兰能和他搞对象,这让同学们大感意外,让老师们大感惊讶。刘晓兰的成绩虽然乏善可陈,但她的刻苦与努力几乎有目共睹、举校无双。刘晓兰上学或放学都捧着本书,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初二上半年,就不得不率先戴上了眼镜;看到初二下半年,镜片的厚度已经像瓶底一样。可见,镜片的厚度,有时候与学问无关。
被抓了现行之后,刘晓兰只好退了学。退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