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哲人其萎,史笔之绝(1)

平生风义兼师友 作者:杨奎松 易中天 陈平原


胡文辉

年年岁岁花相似,都是告别的年代,但2009似乎尤其如此。我们告别了季羡林,告别了柳存仁,在这个玉露凋伤的季节,我们又要告别唐德刚,告别贝时璋,告别钱学森。

贝先生之于生物物理学、钱先生之于航天和导弹技术,我们当然不懂;季先生的域外古语文研究、柳先生的古典文史之学,也属于博物馆式的学问,大多数人仍只能敬而远之而已。但唐先生就不同了,其笔锋所至,出入世间万象,不避俚俗嬉笑,给我们描摹出一幕幕鲜活生动的历史,令人为之会心,为之捧腹,为之击节,为之拍案。我们对他自然更多出一份亲近之感。

而对于我个人,感触就更深一层了。毕竟,当年初读岳麓版《晚清七十年》的时候,我就叹为奇作,并且另买了两本送给朋友。因为岳麓版有删节,此后又花费四百多元买到台版的五卷本,甚至,还买来一套错字连篇的盗版以作留念。毕竟,在我写的《现代学林点将录》里,也有其一席之地——而这,恐怕是要让学院派的正人君子们大跌眼镜的。

我在《点将录》中这样评论他:“唐氏以通俗化、本土化的历史写作驰名,所著以中国近现代史方面最为重要,亦最有影响,《晚清七十年》尤称代表作。其书突出关节,分论太平天国、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义和团与八国联军、袁世凯与辛亥革命四大主题。每穿越时空,以异代的人物史事相比拟,打通古今,知人论世,是其特色,虽非史学正途,却非正途史家所能为。下笔更信马由缰,虽稍显枝蔓,甚至流于油滑,然议论跳脱,嬉笑成文,无疑是最引人入胜的中国近代史。另有《袁氏当国》,述论北洋政府时代,实即《晚清七十年》之续,然见解多承前作,笔力亦有不逮。??唐氏又是中国口述史学的开创者,在哥大先后整理的《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皆民国史不可或缺的参考文献。其中《胡适自传》一种,更以杂文笔法为注解,借题发挥,指东打西,可谓文献注释史上的别体。另有《胡适杂忆》,亲切生动,亦为就近观察胡适的奇作。??唐人刘知几论史学素养,特举才、学、识三项;今观唐氏,则‘才’、‘识’俱佳,‘学’虽稍逊,而能另增一‘趣’字。其书以论带史,借古说今,处处有我,可称史话(史谭)兼史评(史论)的现代变体。其长处在文笔、在议论,史料则顺手拈来,考订亦偶有粗疏,故不符合今日学院派史学的标准。然在学术专门化、匠气化、细碎化的时代,叙事史的传统自不当绝,史有别裁,不可无此一家也。”

以上评判,自信不必改易,但我还想再强调一下,唐先生最重要的治史特色在于两点:

一是打通古今,将当代政治与近代历史贯通起来。这并非史学的正宗,然而却是一种学院派所不能兼备的素养,甚至堪称一种舞动于史料之上的史识。画地为牢、就事论事的考据学家或文献学家多矣,但能像唐先生那样,跳出“以注脚(footnote)做学问之美国式繁琐史学”的五指山,指东打西,大闹天宫,求之前世今朝的,能有几人?

二是以论带史,将史话(史谭)与史评(史论)打成一片。考据史学的用意是复原历史,将历史推回到第一现场,尽可能恢复其真相,而唐先生的用意则是理解历史,将历史拉近到我们眼前,还之以生气,赋之以意义。今日戏说历史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像唐先生一般学贯古今中外,谈笑间不失宗旨、不失苦心、不失正大者,海内又有何人?

当不再听到诸如“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纪”、“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中西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类梦呓,我们实无所遗憾。可是,当世间不再有唐公那支巨笔,写学海弄潮的胡适,写伶界称王的梅兰芳,写政坛争锋的袁世凯、顾维钧、李宗仁、毛泽东、张学良,我们怎能没有一点寂寥之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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