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怀张宪(1)

平生风义兼师友 作者:杨奎松 易中天 陈平原


林岗

张宪长相敦实厚重,眼睛里有异样的光,温润亲切而有灵气,使我想起多年前在地中海邮轮上见过的神父的眼神。他微笑的时候,嘴角两边微微收缩,颇似西人所形容的那种新生儿独有的“天使之微笑”。在我心里,从此以后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位不着装的神父。他总对我说,我们其实是幸运的少数,能够卸下生活的负担,专注于自己的精神生活,世界上的人,有多少能够体验到这其中神明的快乐?“神明之乐”本属于“一小撮”,难以与众生语。张宪的话,让我觉得他身上有强大的“精神贵族”的气质。生活的负担未必能够卸下,但高贵的品格和气质至少可以与世俗“一比高下”。

因颔牙囊肿,我刚从国外回来就住进了医院。一连十四天,每天打点滴四至六袋,每袋一百毫升,加上粉剂和针剂,每袋药液从管子里滴下来,可滴1806滴,正负不超过10滴。就在病榻上数着滴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掉下的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接到蒲志鸿教授的电话,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听过张宪的消息。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是很久没有听过张宪的消息了。我学期初就离开了学校,自然无从照面。他告诉我,张宪得了脑瘤,动过手术,并相约等我出院之后去探望他。

我放下手机,心里沉重,马上向与张宪同系的罗筠筠教授求证。得到的回答是确凿无疑,并且张宪的病情不轻,已经不能认出熟人朋友了。那时我正等待手术,手术过后的第三天,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神思尚在恍惚不清之际,看到一通打了多次的陌生电话又再次打来,我一接,原来是张宪的学生彭涛。他告知我,张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一时无语,悲从中来,当时的感受,不是沉痛两字所能表达出来的。

2009年春季学期初,我奉命到北京中央党校参加高校文科教师进修学习班。报到的时候,赫然看见名单上还有同校哲学系张宪和外语学院蒲志鸿的名字,欢喜异常,虽然还未认识,但已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学习班规矩严明,终日面对高头讲章,若是没有一二友朋,难消永日。

初次见面之际,我去张宪的房间找他,开门的是一个矮个子,长相敦实厚重。他的眼睛里有异样的光,温润亲切而有灵气,使我想起多年前在地中海邮轮上见过的神父的眼神。他微笑的时候,嘴角两边微微收缩,颇似西人所形容的那种新生儿独有的“天使之微笑”(angelsmile)。房内的书桌上还放着一本法文小书。他说:“我是张宪。”接着我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他颇健谈,平易近人,听我讲话的时候,眼光一闪一闪的,从他眼神的反应,能大概猜到他未出口的意思。在我心里,从此以后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位不着装的神父。可惜我没有将这个看法与他交流。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内心有虔敬的信仰,如果不是诚心灵修多年,则不可能将人的属灵性如此显明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我读过基督教的书,但只有同张宪在一起,才觉得与这个西来的宗教距离最近。

晚饭后无事,与他相约在风景如画的校园小径上散步,春意一日一日浓起来,湖面的残冰虽然还未曾解冻,但灯光下的柳梢却可见绿意了。这个地方真让我觉得白天是经义的世界,晚上却是生活的世界。我们就在这生活的世界东拉西扯聊起来。对于神的有无,我很像鲁迅笔下被祥林嫂追问得无地自容的那个书生。有吧,觉得无处寻踪;无吧,也觉得不妥;存其两可,又不是个答案。正是因为寻不出答案的缘故,我对于有确切答案的人,总有一份亲近感,通过与他们的交流,期望明白信仰的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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